远处有一艘艘游船的底,如一只只庞然巨兽,悬于头顶。距离不近,是花了不少银两拜托游人绕开的结果。
但也并非能禁止所有船,更无法制止船桨搅动湖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所以,断剑是顺着水流飘入龙宫?还是已经沉沙入泥,不知去向?温旻思忖着,感觉有人拉自己的手。
回头去看,是金不戮。在水下终于克服了腿脚的弱势,凭借不输给温旻的内力,和他并驾齐驱。此时不知什么原因,紧紧攥住了温旻的手。
隔了双重琉璃片,看不清他的目光,这是——关切的颜色?
他以为沉思中的自己,像上次一样又有不适?
温旻突然想到,如果金不戮不适,或者因受伤过重,不堪水中重压,就此负伤而死,是不是……可以?
但他立刻意识到这不是个明智的主意。遂马上放弃。挣开手,一抖双腿,浮上去了。
金不戮跟在温旻身后,也一起浮出水面。他当然不知道少年伙伴对自己的一番计算揣摩。不等换了衣服就追上温旻,说:“我想到一个办法。”
温旻表示愿闻其详。
金不戮说:“复制一把同样的剑,折断。剑尾拴最细的鱼线。在一天内同样的时间,从同样的地点让其下沉。虽然水波不能完全复制,但好歹可以看其漂流的痕迹。”
温旻问:“顺着鱼线追寻,在复制品沉落的地方附近,有可能找到真品断剑?”
金不戮补充:“还可以找一大块磁石,用渔网兜着,悬在复制品沉落的地方附近。如果有断剑沉入淤泥——”
“不仅有断剑,还会有其他沉了一百年的破铜烂铁。”温旻抱起肩膀,“况且,当年铸造梅尘剑,令尊用了多久时间?”
金不戮很实在:“从找到最合适的矿石,到最后镶嵌剑鞘的一枚珍珠,一共用了两年。”
“从杭州回到南海金家堡又要多久?”
“最好的骑手,骑最快的马,单程约莫三天。”
温旻抖抖眉毛,表示对金不戮的想象力十分敬佩。毕竟宗主留给他们的时间是五天。
金不戮坚持:“但我们不用那么复杂。差不多的重量,差不多的形状。大致模仿即可。毕竟水流也不同了,无法完全模仿。”
温旻讨厌这种不确定:“这也略有不同,那也略有不同,加起来便是谬以千里。”
金不戮不肯放弃:“所以你意下如何?”
所以温旻现在陪着金不戮一起,到城西工匠聚集处。看他拄着拐杖,一家铁匠铺子一家铁匠铺子找剑。
他的提议虽然天方夜谭,但如完全凭推测拒绝,等于抹煞了一条可能走通的路。
连西湖找断剑这种事都做了,还有什么蠢事不能做的。
最终,金不戮选定了三柄长度和大小差不多的剑。还借用铁匠的工具有模有样改造了一番。
又买下一柄大锤,找了个清净地方,俩小孩使足内力,你一锤我一锤,老大不容易把几柄好端端的剑一砸两半。选了一把断处和金不戮心意非常相符的,定下了。
温旻为自己竟然做了这等蠢事,鼓起了掌: “这就是第二把梅尘剑,应该叫做梅尘二。真应该好好纪念一番,你说呢?”
梅尘没沉。结果现在沉得透透的。还让自己二到透透的。
两人回到西湖边,已经华灯初上。去寻磁石的弟子也不辱使命,找了几块大的,等金不戮挑选。因为过于庞大,分别存在月白楼后院库房和马厩里。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为了犒劳失去的体力,温旻决定晚饭安排在湖畔。
毕竟,在二楼用餐合的是师父的心意。不是他的。
湖畔美多了。有花灯,有画舫,有歌,有一切让男孩子眼花缭乱的美好。一如宝剑天生映侠客,美人万年候英雄。
包括金不戮和所有帮忙的弟子,全员坐在一张拼了的大长桌上用饭。帮忙的水手汉子们给了钱在另一个摊子里喝花酒。
他们也累了,需要有人看到他们的付出。温旻小小年纪,已经知道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让人死心塌地。
饭桌上,金不戮依旧是念了一堆咒,只挑青菜吃。提了句:“今日一天都没有孤山派的人再来。难得。”
温旻只是一笑。能让他们再来,宗主就不会派他独自留下了。
远处有歌声吟唱——
“圆月今日不同,千里一相逢。赴了今夜,莫错流年。”
温旻睨着那艘唱歌的画舫。
它太不同。一般的画舫基本都是双层,三层实属富贵。西湖虽然不缺富贵画舫,但缺真正有“花”的舫。它不仅高大,且前后花灯通明,插满鲜花。甲板上,船舷畔,每一层的舱格上……就连桅杆上都裹着花链。
奇异的鲜花,随风摇曳。姹紫嫣红,又搭配协调不俗艳。大老远就能嗅到馥郁香气,被湖面的风轻轻送来,如温柔的手拂过面颊。
温旻甚至没法叫出这些鲜花的名字。但最吸引他双目的是船头翩翩起舞的孔雀。
孔雀本就奇异,这艘船上不仅有,还是两对。一对翠,一对白。伴着音乐如灵鹫山的盛会。
因为觉得意义不大,今夜他没有再花钱阻止画舫靠近这片湖区。所以,鲜花孔雀舫缓缓飘来,如从梦境驶出,来到他们面前。
舱内探出个美丽姑娘,约莫十五六岁,鲜花与银饰插头。笑眯眯看着温旻一桌:“小公子,上来玩吗?”
周围弟子已经开始欢呼鼓掌,怂恿魔宗右护法的得意门生去尝试人生第一个不同。
温旻并不介意和漂亮姐姐玩耍。可他谨慎,眯起眼睛,琢磨眼前情状。凡是没有把握的,都要好好揣摩。
所以他笑起来,歪着头,天真无害地问:“小姐姐,你脚下的是什么花呀。”
姑娘也歪着头:“上船来,奴家一样样教小公子呀。”
周围又是轻声嬉笑。大家不敢太过打趣温旻,但用眼神在鼓励。
船上船下正在焦灼,突然传来一声爽朗的、富有朝气的、年轻的笑声:“翠珠。请吃个便饭,被你一说怎么像极了女妖精诱拐良家少年。”
翠珠笑了,眼角的羞涩如春风拂柳,正色说:“其实是我们船上公子想请您一叙。”
随着她那如银铃一样的声音,一条挺拔的身影从舱内闪了出来。
刀锋映雪,孤山风寒,如长空烈日之风华扫尽一切的,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
衣衫华贵。眼神桀骜如鹰似狼。就连挂在嘴角的笑容,都带着三分天下莫能与之争的自信。
温旻本能挂上防御性的微笑,迎上对方狂放的目光。
第5章 4. 炫目的刀和炽烈的人
最先开口的,却是旁边的金不戮:“莫扬哥。”
电光石火,温旻已在脑中把所有姓名中带有“莫扬”二字的江湖少年都过了一遍。又扫了一遍鲜花孔雀舫,难道是——
“明月山庄少庄主?”他问。
少年眼中闪过欣赏,外加几分理所应当。还裹挟一丝一闪而过的,争锋之意。
“温贤弟。”他回应。承认了自己的身份,顺便还表达了对情形的了如指掌,“你我南北相隔,今日能在西湖相遇。缘分二字,着实奇妙。”
温旻扬起眉毛——没错了。南宁爨(cuàn)氏,爨莫扬。
南宁州爨氏,因战乱从中原迁徙云南,世代经营明月山庄。逐步成为西南最大的江湖势力。近期更是频频东渗北上,一直推进到江东一带。颇有与维摩宗一争高下的势头。江湖人称小魔宗。
维摩宗就是魔宗本名了。魔宗当然本来不叫魔宗,由远征塞外的军家谢楼二氏发起于塞外上谷郡小五台山。经历代宗主苦心经营,逐渐向中原拓展,到了简易遥一代已经成为中原第一大宗派。因为行事风格诡异,更因最初的朝堂背景,传闻至今与朝廷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颇具几分视江湖规矩于无物的意思。慢慢便被人简称为“魔宗”了。
也无不好。当人们污蔑一样东西,说不定是因为惧怕——某代宗主如是说。
因为两个宗派同为中原创始人从异域发端,后逐步向中原反渗透。又着实势力雄厚,行为莫测,便被人暗暗叫做大小魔宗。
大魔宗可能无所谓。小魔宗,自然对“小”字是有不同意见的。
温旻轻轻一笑,回复爨莫扬:“也不算难。只是一直没机会拜访罢了。”
知道存在。但是当作没看见。
其实哪里是没机会。过了岭南,魔宗便要慎重行事了。更别说往西入滇。但嘴仗,总是不能吃亏的。
爨莫扬也不生气,笑着从侍女手里接过一个嵌了金银丝和七彩宝石的水烟筒,吸起来。
两个少年,一个是第一宗派的新一代领袖人物,另一个是出生时便含了金钥匙的少庄主。眼神交汇间有电光崩裂,似乎预示了一个诡谲莫测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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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温旻现在在船上。丝竹旖旎,方才请他上来学花名的翠珠正在将玉色茶杯斟了浅茶。
孔雀移步舱内起舞,鲜花随处点缀。更有应景桂子若干枝,散发甜蜜柔软香气,沁人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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