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书会用温热的掌心贴上温止寒的双膝,定定盯着自己的手背许久,才轻缓地放下对方的裤腿,声音又小又弱地问道:“那之后呢?”
三天长跪,温止寒彻底明白了,做披肝沥胆、铁骨铮铮的臣子救不了黎民,也改变不了皇帝的昏聩。
太康积弊已久,就算遇到手腕强硬的明君,恐怕也难救衰颓之势。
彼时嬴雁风问温止寒,是否愿意再看盛世,温止寒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从他为官那天起,他便发愿,只要苍生安乐,一世污名也好、刀山油锅之刑也罢,他都甘愿忍受。
但当嬴雁风让他作为颍川内应时,他还是犹豫了。
没有人不想做忠君爱国的臣子,温止寒也不例外。
嬴雁风并不勉强,给温止寒准备好途中的用度就不再打扰。
当温止寒回到蓟州时,那里多了许多施粥棚,他的酒人在棚中施粥;灾民们与他离开时已经大不一样,他们不再哭闹,也几乎不见因饥饿而起的浮肿。
温止寒的酒人说,圣上送来了一批粮,还留下了一封信。
温止寒如同死灰的心冒出了几点火星,蓟州到底不是弃子。
他拆开了信件,身旁是刚送来的一车车新米,信中话语真挚、言辞恳切,让他险些落下泪来。
他的自我感动没能持续多久,他看到,信件末尾的署名是姚炙儒、嬴雁风。
温止寒呆立许久,最后将信折好、妥帖珍藏,施粥的事他尽可以交给他的酒人,现在蓟州暂时不需要他,他要去做更重要的事——比如当面向姚炙儒和嬴雁风道谢。
他去了偃都,见到了九黎王夫妇。
就像残破的茅草屋,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都能让茅草四散,或飞渡江郊、或挂罥林梢。
温止寒忠君之心的动摇嬴雁风看得很清楚,她带着温止寒穿过广袤无垠的大漠,来到了枫亭郡,那座她曾经管理过的富饶之城。
温止寒看到,用板凳和锅代替磬、用碗代替铜铃在街角或弹或歌的寻常百姓;也看到顶着风雪的卖炭翁、还有睡在石阶上的乞丐。
贫困者能在施粥棚中领一碗热腾腾的粥用以果腹,寻常人家脸上有着发自内心的笑容,富贵者歌舞升平,与贫贱者共享一唱三叹。
“我一直以为人人诚信和睦,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都有所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天下大同不过是画本里杜撰的美好愿景。”温止寒垂眸道,“我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能真正看到。”
第8章
当嬴雁风再次问温止寒,是否愿意看到天下如此时,温止寒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尽管他知道,点头的弦外之音是站到了嬴雁风的阵营中。
从枫亭回到偃都后,温止寒开始与姚炙儒、嬴雁风商量如何才能让这个国度成功易姓。
温止寒对姚书会道:“那时你父亲留给我一封书信,在狱中我给你看过了。你父亲那时候就明白,他与你母亲走的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若成功,他们与天下百姓同庆贺;若失败,连同他们的孩子都将一齐万劫不复。
所以姚炙儒提前将姚书会托付给了温止寒,那个他们在朝堂上的暗线。
姚炙儒边写下那封信边说:“云舒,日后若我与雁风遭遇不测,你不可妄动,切记明哲保身。若有那一日,你是铮铮铁骨的清官,还是欺上瞒下的佞臣,我都不在乎。我以一位父亲的身份拜托你,届时替我照顾好书会。”
温止寒答:“好。”
温止寒的叙述在这时候被打断了,姚书会问道:“云舒是温酒官的字么?”
“嗯。”温止寒点头,“家父撒手人寰前拜托了我的先生为我取的字,取‘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①’之意。多年不曾有人叫过了,最后一次正是你父亲叫的。”
姚书会清楚,云舒对温止寒来说意味着那段臣心如水的日子只能放在回忆中,就算难以忘怀,也只能偶尔温习,无法再接近半分。
姚书会仰头看温止寒,眼神明亮澄澈,轻唤:“云舒。”
温止寒似乎被勾起当司酒时的回忆,他的目光落在姚书会头顶上,微微出神。
忽然,一声凌厉的破空声自马车外传来,温止寒下意识一躲,将姚书会揽到自己怀中。
利箭擦着温止寒的手臂而过,钉在了马车内,温止寒果断踹开马车,带着姚书会滚了下去。
甫一落地,马车就被射成了筛子,为他们赶车的酒人也在瞬息之间成了一具尸体。
就在姚书会以为他们逃过一劫时,七个穿着各式服装的杀手向他们围了过来。
姚书会还被温止寒搂在怀中,他听见头顶上的人附在他耳边说:“双拳难敌四手,一会我助你逃脱。我们能跑一个算一个。”
温止寒说完,松开了姚书会,以不容置喙的袒护姿态站在对方面前。
温止寒在父母还未过世前,曾练过一段时间的拳脚功夫,后来他父母双双亡故,家道也因此中落。他一头扎进赖以谋生的酿酒术中,贵族子弟用以强身健体的功夫也因此荒废了。
杀手尚有几分侠义,并没有围攻温止寒,而是一个一个上。温止寒底子尚在,与第一位杀手缠打时竟也不怎么落下风。
姚书会瞅了个空档,跑出了杀手的包围圈。他一身红衣,又搽脂抹粉,看起来清瘦且秀色可餐;杀手们暗自揣测,估计姚书会做的是以色侍人的活计,温止寒恶名在外,姚书会恐盼望脱离苦海已久,竟然一个去追他的也没有。
这头温止寒与第一位杀手打得难解难分、不相上下,其余杀手见如此,互相对视后便一拥而上。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箭破空而来,和温止寒缠斗不休的人捂住脖子,一脸难以置信地倒了下去。
杀手们有一瞬间的慌乱,也正是这一瞬间的停滞,给了放冷箭的人机会——又一支箭带着凌厉的风插到杀手领头人的喉间,领头人眼睛都没来不及闭上就倒了下去。
局势瞬间被逆转,杀手们对视一眼,其中两位去追踪那位暗处放箭的人,其余的继续绞杀温止寒。
箭是从高处往下射的,射箭人毫无疑问藏在树上;但温止寒和姚书会已经到达了南方,官道两侧都是茂盛的常绿林,风吹过,叶片间沙沙作响,根本分不清哪儿的动静属于人、哪儿的动静属于风。
那两位追击射箭人的杀手望着随风摇曳的树林毫无办法,只能先确保自己不被一箭穿喉。
但是没有用。
姚书会在暗,他们在明;对姚书会来说,不过是两个瞎子躲冷箭,命中只是时间问题。
姚书会搭箭上弓时想的是,他该在他母亲教他骑射后勤勉练习的,如此他母亲双箭齐发的绝技,他早就学会了,这样他就能为温止寒减少点对阵敌人的压力了。
与姚书会轻松应付不同,温止寒在多人的围攻下已经显出左支右绌的狼狈姿态。
一柄锋利的短剑自门面劈向温止寒,温止寒躲闪不及,剑锋一下子没入了温止寒的肩部。
温止寒心中一喜,他赤手空拳对着一群穷凶极恶且带着武器的杀手,未免捉襟见肘,如今有了送上门的武器,定然趁手许多。
月白蓝的长衫肩膀处瞬间被血色洇透,用以勾锈飞禽走兽轮廓的银线不再泯然于蓝色布料中,它们浮与血色布料上,竟为温止寒平添了几分华贵与凛冽不可侵。
温止寒顺势将自己的身体往前送,杀手显然没料到温止寒会用这样不要命的打法,本因未刺到要害部位要拔出短剑的手硬生生改了动作,将那柄剑旋了个个,好让温止寒创口更大、更深些。
温止寒反手一劈,将杀手握剑的手劈开,自己握住剑刃,咬了咬牙用力拔了出来,顺利夺走了短剑。
几个杀手早就看出温止寒下盘极稳,一直想从他的上盘找突破口,却反被他用奇诡的方式夺了武器,一时气焰大减。
被夺了武器的杀手一时大怒,挥过凌厉的掌风想为自己扳回劣势,温止寒借势倒地,一勾手,将短剑往上送,一剑封喉结果了对方。
还有最后两个杀手。
此时温止寒已战至力竭,眼前止不住发黑,他咬着舌头,试图用疼痛唤起自己濒临散失的意识。
就在其中一个杀手看出温止寒的颓势,马上就能结果他时,又一支冷箭擦过了杀手的门面,被杀手堪堪躲过,脖颈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敢暗算老子?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西。”那人说完,掷出手中弯刀,弯刀割掉树上的嫩叶,不知插在了何处。
温止寒已经没有余力去管姚书会有没有躲过那把刀,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想法是:他身陨于此倒无所谓,可惜不能亲眼看见天下归一,希望等到那一天,姚书会祭拜他的时候别忘了告诉他。
两支毒镖自远方飞来,在那两位杀手对温止寒动手的一瞬间射中了他们。
两人就此没了气息。
一位蒙面人掠过树丛,经过温止寒身边时丢下了一张令牌,随即扬长而去。
姚书会这才涌起后知后觉的害怕,他背上箭筒,拖着碍事的华贵长袍,从树上慢慢滑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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