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天流答是,带着姚书会退了出来。
他带着姚书会去了自己在宫中的住所,递给了姚书会一本厚厚的册子:“此书介绍了行宫所有事务,修卿通读后有何疑惑来找我便是。”
姚书会接过书道了谢。
时天流展开了案上的地图,地图中仅详细绘制盛京中的部分坊,其余的一片空白。
他道:“这些未曾涂上雌黄的宅子便是可供修卿选择的。”
姚书会看了许久,最终将姚百汌要赐给自己的宅子选在离温止寒不远处。
时天流心中惊疑不定,姚书会选的地方地段不算太差,但面积属实小得可怜,与普通农民家庭差不了多少。
他不是多话的人,但还是忍不住问:“修卿不再考虑其他了?”
姚书会摇摇头:“这里便很好。陛下若问起,便说文无甚家眷又贪睡,选此处正好合适。”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此处的行军速度已查阅相关资料,约每天82千米。
《春秋·谷梁传》:“古者,三百步一里,名曰井田。”即一里路等于三百步。秦汉以六尺为步,一尺长约23cm。一步=138cm,一里=414m。
注②:织室,秦官署名。宫中的丝织作坊。
第49章
时天流再道:“修卿何时迁居?流可助你一二。”
姚书会拒绝道:“文身无长物,一个包袱便可带走所有,时公有心了。”
时天流颔首。
姚书会再道:“文告辞了,时公留步。”
他边走边思考道:姚百汌赐予他蟒袍却只封他个不入流的散官,也就证明他不是姚百汌心中承盛宠的人,对方大概有让他用实绩证明自己、换官位的意思。
除此之外,除了看中他的能力外,对方想必还看中了他的皮囊——由于行宫也负责皇帝出行的依仗,所以服饰异常华美,伴在皇帝身边的那几个人,也无一不姿容俊美。
思绪纷飞间,他在皇宫的住所到了,他发现聂远也在收拾行囊。
对方见他穿着一身扎眼的蟒袍回来,惊喜地道:“修文你被留下啦?”
姚书会嗯了一声:“远兄这是……”
聂远道:“没选上,回了。”
姚书会张了张嘴,打算安慰几句,却是一时词穷,说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
聂远拍了拍姚书会的肩膀:“我知道自己留不下来,本也就是来领几个月俸禄当盘缠,修文不必为我伤神。”
姚书会嗯了一声:“祝远兄能找到好出路。”
聂远道:“修文今日拜官,我不日也要离京了,不若一同去吃顿酒,算作拜别?”
姚书会点头应下。
聂远是粗莽汉子,并不讲究去何处吃酒,只领着姚书会随意找了个街边的酒肆。
酒过三巡,姚书会问:“远兄怎么不在盛京待了?”
聂远也不知是决定羞于启齿,还是不愿意说详细的,只囫囵道:“我家原也算盛京的名门望族,不料几年前家道中落,如今在盛京的房屋也要被官家收走。内人是蓟州人,我与她盘算着回去生活。”
蓟州……姚书会心神一动,温止寒不正是为那儿的百姓跪坏一双腿的么?
姚书会的心不自觉飘到了千里之外,他突然很想温止寒,偃都寒冷,对方忙起来必然顾不上膝盖,怕是又要疼了。
他想为对方的膝盖敷上上好的药、想同对方拥抱、想扑进对方怀中撒娇、想接吻……
倘若不是萧修平扑杀异兽不力,温止寒如今定还在盛京,今日他便可光明正大地向对方索吻了。
姚书会摇摇头,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了,他举起酒碗,问道:“远兄可记得几年前的蓟州司酒温止寒?”
不曾想,聂远听闻此言却是一叹:“当然记得。”
“八年前,蓟州大涝,房屋、良田、仓廪被冲毁,数万百姓死于那场洪灾。我岳父也……”
姚书会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档子事,忙安慰道:“远兄节哀。”
聂远摆摆手,表示不妨事,继续道:“我带内人回家奔丧,到蓟州时恰好撞见温司酒在掩埋一位乞儿的尸首。”
聂远看到温止寒眼眶红肿,想是因为无力赈灾刚哭过一场。
对方拿着铁铲,一铲又一铲地挖着土,他身旁的乞儿浑身消瘦,仅有四肢有部分水肿,很像是被饿死的。
“后来他上京要粮,也的确要到了。只是自那场洪灾后,温司酒的行事做派便不复当初了……”
聂远再叹:“温司酒也曾是位好官呐,可惜……”
飞扬跋扈、敛财无度……那场洪灾后,这些词代替了两袖清风、为国为民成为了温止寒的风评。
姚书会不知道温止寒有多委屈,但作为旁观者,他听旁人无不遗憾地谈起这件事都痛惜得想为温止寒落泪。
姚书会怕自己控制不住胸腔翻涌的情绪,便闷头猛灌了一口酒,被辛辣的味道呛出了泪。
聂远拍了拍姚书会的后背,爽朗笑道:“怎这般不小心。修文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姚书会用衣袖一抹眼泪与嘴唇上残留的酒,红着眼睛笑答:“听他们谈起,有些好奇罢了。”
聂远已有几分薄醉,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布袋,递给姚书会,道:“这几个月来,多谢修文替我扛过许多训练。远家贫,无以为报,用山石刻了这个。”
姚书会没想到聂远如此粗中有细,居然还为自己准备礼物,但他什么也没准备。
临别的礼物不受,那是要断交的意思,姚书会双手接过布袋,局促得只会不住地道谢。
“戴上我看看。”
布囊中装的是一个两寸来长的曲颈琵琶形带钩,带钩通体血红,料子已经隐隐有玉化的迹象,是一块品质颇佳的山石。
带钩的钩头细小,上面琢了一只伏着的蝉,蝉翅膀微张,仿佛振翅欲飞,看起来活灵活现。带钩背面还有一个圆形柱钮,钩腹上凸,上琢满了连云纹。
姚书会将带钩佩在腰间,向聂远展示。
“很衬修文。”聂远道:“蝉啜朝露而果腹,不与世俗相争。望修文能执政为民、平步青云。”
姚书会被这沉甸甸的心意砸得心都软了不少,他无以为报,再次喝干了碗中的酒。
“修文记住了。”
聂远也喝了一碗,他道:“酒已喝至尽兴,祝愿我亦送到了。我与修文也该就此拜别了。”
姚书会道:“远兄稍等。”
姚书会说着,折了一支新抽芽的柳枝,放在唇边吹奏了一段荒腔走板的小调。
他自小听着颍川与太康最好的曲长大,属于音乐的那一窍还是没通,曲调呕哑嘲哳,难以听闻;却也因为如此,离愁别绪被冲淡了不少。
一曲终了,姚书会将柳枝上自己含过的部分掐掉,递给聂远,他道:“有酒、有歌、有柳,我便送远兄到这里了。”
“若有一日我问远兄,‘蓟州的风土应该不是很好吧’,远兄能答‘此心安处是吾乡’。”①
聂远将柳枝别在腰间,朝姚书会拱拱手算是最后的告别。
姚书会看着聂远的背影越来越模糊,最终混入人群中再难被辨别。
往来车马喧,不见远行人。
“酒保,再打酒来!”
诸多大悲大喜都在这一天中发生,姚书会决定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店内的酒保似乎换了个人,姚书会里头的人问:“客官打多少酒?”
声音似乎有些耳熟,姚书会转头去看,对上一双满含殷切的眼睛。
是李良。
李良也看到了姚书会,他快步走来,道了声恩公,倒头就拜。
姚书会慌忙扶起李良:“你为何对我行此大礼,折煞我也!”
李良不肯起,只答:“因着恩人的那粒金豆子,家父治病、丧葬都有了着落。”
李良的膝盖仿佛钉在地上,姚书会不是没办法用蛮力让对方站起来,但他没想着用强,只道:“一同吃一杯,慢慢说。有什么下酒菜尽管切来。”
李良站起身来,打了酒,端上一大盘肥鹅,数盘蔬果,在姚书会下首落了座。
两人喝过一轮,李良倒头再拜:“家父去世后,奴每日都去珠玉阁,却始终没找着恩人。便在此酒肆暂时落脚,想着打听恩公下落方便些。”
“恩公大恩,奴杀身难报,方才奴已经辞了酒肆的工,誓死报答恩人。恩人就收了奴当个使唤的仆人吧。”
太康蓄奴成风,别说是家中有人做了一官半职的,就是中等平民人家,家里也普遍有一两个男奴女婢可供使唤。
太康施行的是良贱制度,贵族、平民为“良人”,酒人奴婢乐户为“贱人”,两个阶层之间有着明显的沟壑,不仅不准通婚,律法也明显偏向良人。
姚书会行善时哪有想过有什么回报,他感到一阵头疼,只得打太极道:“坐下吃酒。”
两人没有多少话可以聊,皆闷头吃酒,姚书会的思绪百转千回,他想等他领了月俸,姚百汌定会以示恩宠实为监视地派奴婢给他,他若是收下李良,还能算府中有自己的人。
李良见姚书会神情有所松动,又下了一剂猛药:“奴已经入了贱籍,没有回转的余地了。恩公若不收留奴,奴也会成为别人的家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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