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书会拿到刻刀后便着急忙慌地下了刀,但篆刻最需细心,他第一刀就落歪了。
温止寒看着少年毛躁的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走上前去,两人间的姿势与上次姚书会教他画危星山时反了过来,这回换作是他环着少年了——他敏锐地发现少年不仅比上次刺青时高了些许,还比上次壮了,想必是这几个月来勤于锻炼的成果。
“来,刀面斜一点,用力。”温止寒的手覆在姚书会手上,为了指引姚书会落刀的方向,他稍稍用了点力,“对,这样没错。”
姚书会看着两人交叠的手,不禁心猿意马,这个姿势明明与上次相同,他却觉得一呼一吸的热气都充满暧昧。他看着自己比温止寒略黑的肤色,心中浮现出了一个的念头: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大人了,很快就可以保护温止寒了。
温止寒哪里知道姚书会心思根本不在牌匾上,更不会知道对方心中是怎样的百转千折;他看着在他手把手的教授下还是歪七扭八的线条只想扶额,心中直道天赋这种东西果真勉强不来。
姚书会回过神来后看到了自己刀下的痕迹,他虽然很享受在温止寒怀中的感觉,但是为了那块牌匾成品后的效果,他还是决定不要继续了。
他朝牌匾做了个痛苦的表情,而后往下一躺,上半身贴在温止寒手臂上,仰头道:“云舒我不刻了,太难为你我的眼睛了。”
温止寒只笑:“那是回去?还是看我刻?”
姚书会坐到一旁,随手拔了根在雪中仍然傲立的草叼在口中,吊儿郎当地答:“回去做些什么呢?总不能陪云舒睡觉罢?”
温止寒不理会少年人的胡言乱语,拿起最大号的刻刀开始雕轮廓。
好在姚书会也只是撩拨了一句便不再言语,他折了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地面,土地因为低温和前几天的雪,早已冻得梆硬;他每戳一下,树枝都会往下折一节,直到他手贴到土地上,他才拍拍手上的碎屑站起了身。
“云舒,你同我关系这般好,你是国中第一酒官,我又入了行宫,难免会被姚百汌所忌惮,我或许也很难取得姚百汌的信任。”
温止寒握着刻刀的手顿住了,他垂下眼眸,不想让人看出他的情绪,语气古井无波地问:“那你以为当如何?”
“我们决裂吧。”
两人面对着面,因为背光,温止寒看不清姚书会的表情,不过就算能看清,他也会因自尊心不去看少年人的脸庞。
他听自己答:“好。”
姚书会“嚯”地站了起来,他张了张口,最终选择不发一言,又默默地蹲了下去。
温止寒有自尊心,他也有。
这个上午对两个人来说都格外漫长,少年最终还是没忍住,他走到温止寒身后,抱住对方:“云舒,别真的丢下我。”
温止寒蓦然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他愕然地想转过身看看对方,却被姚书会禁锢在怀中。
姚书会想清楚了,因为一句话的误会而产生隔阂与矛盾太蠢了,他不要这样。同能与温止寒多相处片刻相比,自尊心不值一提。
“云舒,你怎么不多问一句?”姚书会心中自然还是怪罪着温止寒的,语气也不自觉地带了几分责怪。
温止寒叹了口气,语气落寞:“你若要走,我留不住你。”
姚书会听着对方沙哑的嗓音,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假意决裂,骗骗姚百汌。”
温止寒此时也冷静下来了,他弃了手中的刻刀,揣摩着开口:“你同姚百汌禀报时便说,你知道了琳琅坊是被我所烧,你唯一的友人死于那场大火中。”
温止寒身为大司酒,下辖六卿,掌管户籍税收的大司农也是他所掌管的。早在他要将姚书会“献给”嬴雁风时,他就想好姚书会的身世该如何交代。
在那之前,他就曾翻过偃都所有伶人乐人的户籍,在其中找到了一位可以由姚书会李代桃僵之人。
宋建平,偃都人,年方十八,家中世代在偃都以打猎为生。父母在十年前去世,他由表兄收养,同年饥荒,表兄为换得口粮,将他卖至琳琅坊,取艺名“白星”。
此人虽相貌令人惊艳、歌舞亦是一绝,性格却十分孤僻,不甚讨喜,在乐坊中并无甚好友。
三年前琳琅坊失火,许多乐人伶人被烧死或毁容,乐坊难以为继,就此解散。
白星本就孤僻少友、平日里也是深居简出,大火后更是不再有人曾见过他,琳琅坊所在的乡里以为他死在了火灾中,已经注销了他的户籍。
太康的户口编审是十分粗疏的,温止寒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篡改了白星的户籍。而姚书会也早已在进京前将白星的生平背得滚瓜烂熟。
姚书会答:“云舒找的这个理由是否太过荒谬?”
“不会。”温止寒道,“重情重义之人姚百汌最喜欢,这样的人更好控制。况且他会认为你将弱点暴露给了他,他只会更信任你。”
“我明白了。”
温止寒又道:“只是他也会顺着这个机会将你查个底朝天,户籍的事我已做得足够漂亮,你切记不要露出破绽。”
姚书会问:“那此事的真相是什么?火果真是因云舒起的?”
温止寒答:“不是,那时正是秋天,偃都冷得早,烧火的厨子为了暖和,晚上休息时没灭火。气候干燥,一下子就燃了。”
姚书会又问:“如此会连累云舒有牢狱之灾么?”
温止寒摇摇头:“不知,但若正好有需要我的地方,想必姚百汌会让我将功赎罪。”
温止寒说得隐晦,他本来想说得明白些,给姚书会打个比方——比如若再有人反,姚百汌需要他挂帅,那他便可逃过一劫。
话到嘴边,他惊觉提起谋反无异于往姚书会心上扎刀子,便将话又咽了下去。
好在姚书会也足够聪明,他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清楚。
温止寒道:“时候差不多了,回吧。”
两人再次进入阴暗狭窄的地道,这样的环境似乎更能激发人的勇气,姚书会不自觉嘟囔道:“早知道不与云舒闹别扭了,白白浪费了一早上的好时光。”
温止寒不答,行至一处岔道口,他忽然停下,姚书会一下没注意,鼻子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对方背上。
“修文,去看看白星么?”
“去!”姚书会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吊了起来,问道,“他还没死?”
温止寒虚握着姚书会的手紧了紧:“你同我去就知道了。”
兜兜转转,姚书会跟着温止寒来到了一处山洞。
山洞四壁光秃秃的,看起来很是朴素,唯一的亮点便是自入口处始,离地面七八尺处的洞壁上修了一排长明灯,山洞中央有一尊半人高的铜佛像靠着洞壁,在幽幽的烛光下也慈眉善目,仿佛时刻都在聆听信众的苦难。
佛像下方是一排的排位,姚书会粗略一数有十来个,排位下是一块方形供桌,供桌上摆着一个双耳紫铜香炉。
姚书会注意到,最上首的那块写着“父温枕檀之位”。
温止寒道:“这些都是与姚百汌有关的、政治的牺牲品,我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地祭奠他们。我只有记住。“
他向前走了两步,指着白星的排位道:“我篡改他的户籍,他在人间唯一可记录存在的地方就将被抹去了,我便将那页户籍誊抄了下来,又为他制了牌位,放于此处。有朝一日你能以姚书会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出现时,我会再将他的户籍改回去。”
“他每年生辰,我都会带些东西来祭他,也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我就多带些种类。“
“我生一日,他便会被记得一日;往后你或我若有子女,我也会将此事讲给他们听。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温止寒这番话说得虔诚而专注,姚书会被对方周全的考虑所打动,他想,就算温止寒不救他,对方也是一个很好、很值得敬佩与长久相处的人。
第39章
除夕,离入夜还有个把时辰,这天皇帝的亲信还有朝中重要的官员晚些时候都得进宫陪皇帝度过这个夜晚,与姚百汌一同守岁、宴饮、看宫人们载歌载舞。
姚书会站在铜镜前不停地问与他同卧的汉子聂远哪件衣服好看,聂远哪里懂这些,最终只得无奈地回道:“你又不招亲,穿那么好看作甚!”
对方说完,像是怕姚书会再问一般,摆摆手道:“我内急,便不与你同去大殿了。”
此举正合姚书会心意,他望着对方离去的高大背影,心里想的却是对方这种榆木疙瘩怎么能体会到他想见到温止寒的心情。
他从衣服堆里拎出一件藏蓝色的圆领袍,特地漏了一颗盘扣没有扣上,露出圆领袍绛红色的内里,衬得人狂放不羁、神采飞扬。
他猜温止寒还是会选浅色的衣裳,大概率还是蓝色系的,这样看起来仿佛他们心有灵犀一点通一般。
姚书会作为内侍,到得自然比温止寒这样的朝臣早,他望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决定出去碰碰运气,看能否遇到温止寒——他想先见一眼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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