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时稔偏偏又是个不动圆滑的直肠子,虽官职品阶压人,但一整个核查考绩下来,朝内大臣得罪了大半。
年中他初上任时,教摄政王委派科举制度改良推进的事悉,哪怕一直在司有所为,也都在纠结文选司这些其他五科插不了手的琐碎。
如今到冬末,轮到吏部的人出面例行稽勋、考功等事宜,才算他正式在外廷众人中露了个脸。
外廷六科三司,自嘉靖帝仙去之后,拉帮结派抱团之势便日益增涨,以户部顾枫眠、吏部吴西楼这样的旧臣为典范。
一直到贞景元年八月,朝中多数党羽都还背靠这两棵根基稳定的大树乘荫。
八月初“凤凰阁之变”后,这些人暗流涌动的心思才逐渐息影。
而今贞景帝为加强权利控制,在朝设立内阁、东厂。
六科权利被大幅度削弱。
外廷诸臣为表明衷心,推行皇帝专权的新政,敢怒不敢言地被东厂的那些半阴不阳的太监,为鱼肉一般折辱侦查数日。
到冬月里,各部之间元气尚且都未恢复,又要接受吏部刚直不阿的绩效核查。
上一回受窝囊的气没处发,这一回轮到等阶差不多的吏部,自然而然就将不痛快如数转移到了他们头上。
但年底考察是吏部职责,苏时稔只能尽忠职守,例行公务。
他这样宁折不弯的性子,惹了六科许多人生厌,年底宫宴上,除了本科的侍郎梁羡山,几乎没有其他的官员与他亲近。
他言道“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一笑了之。
六科中官复原职的顾枫眠跟吴西楼也和好如初,如往年一般,拉着各自在众人面前表演兄友弟恭。
这两位官道通途,后宫之中的顾妃与季皇后,自然都为贞景帝赦免。
往日之事成了谋逆者别有用心的设局,其中的虚情假意,就这么被眼前一致的目的给蒙混了过去。
众人心底都埋了新的秘密,宫宴觥筹交错、管弦交映,却远比不上去年那般情景——
恍然人面不知了何处去,桃花换了,春风也无。
……
腊月二十八这日,宫中来王府递了三回帖子,差人请了闻濯三次,他皆婉拒。
宫中灯火辉明之时,他就同沈宓一起坐在屋里小案前,写新桃,剪窗花,做花灯。
后来濂澈跟濂渊也摸进了屋,叫沈宓叮嘱着一起围着炉子烤火,就一直没走。
看了半晌堂堂摄政王的手工,终于自己也忍不住手痒起来,下去拿了两把剪子,老老实实蹲跪在案前,照著书上写的步骤方式下剪子。
剪了一堆四不像出来,恼的闻濯叫他二人滚到院子里头去堆雪人。
待闻濯的整对的桃符写够,院子里的雪人也堆了起来。
差不多大小的两个,尚且没有眼睛。
闻濯暴殄天物往上头按了四颗棋子,又教濂渊去厨房,掰回来两个胡萝卜尖来当鼻子安上。
最后还不放心地往旁边那个矮点的雪人身上,披了个毛领才算大功告成。
沈宓都怕他给捂化了。
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毛病。
瞪了他两眼就见他低头,过来将他披的大氅朝他脖颈上围得更紧,“总觉得会将你冷着了,就算是个雪人,也不能不管。”
沈宓某一瞬间,真觉得他就是世间第一大矫情,叫他小名闻娇娇,都不算欺辱了他身高近九尺的男儿风范。
他也不羞的。
握着沈宓的手自己胸口摸了摸,给他捂着暖热了还舍不得放开,当着外人面,撒着软一般说道:“你亲手给我雕的菡萏坠子在江南时碎了,什么时候,再亲手给我雕一个?”
沈宓轻轻叩了叩他强劲有力的胸膛,“今夜。”
闻濯一脸不信,“哄我也得参考一下实际。”
沈宓无奈,“梦里给你。”
闻濯:“……”
风稍微大点,四人都回了屋。
写完的桃符被收捡起来放入了盒子里装着,就等到初一那日贴到门上。
闻濯剪起了沈宓的小像,大差不差地留了几个神似的,又着手给沈宓做了个兔子灯。
俩侍卫都他妈看傻了,从来也没发现自家主子还是个深藏不露的手艺人,眼巴巴盯着闻濯一阵捣鼓,到头来竟然半点都没学会。
眼里放光地看着沈宓怀里抱着的兔子灯,羡慕坏了。
闻濯到了时候就撵人,盯着他二人剪出来的一堆四不像,让一起收拾着带走,临二人出门时,又叮嘱一句“记得去库房拨银子,明日上街自己买。”
人声零零碎碎走远,外头北风萧鸣,沈宓抱着个小巧可爱的兔子灯,开心的像是小孩子尝了蜜。
他心尖儿一抖,矮身在他面前蹲下来,将他鬓角滑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温声问:“沈序宁,想不想吃糖桂花?”
作者有话说:
闻濯:什么都想给他,什么都怕委屈了他……
闻濯真的…绝世好攻!
注:“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出自李煜《乌夜啼·昨夜风兼雨》。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出自姜夔《扬州慢》。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出自郑思肖《寒菊》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出自崔护《题都城南庄》
六科:包括六部。
吏部下设稽勋司,考功司,文选司,验封司。
三司指按察司、布政司、都指挥司。三法司指都察院,刑部,大理寺。
第78章 清绝骨
闻濯此刻不用揽镜自赏,就知道自己面上是怎样一副哄骗忠良的神情。
他点了点沈宓书中的兔子灯笼,“跟这个一样,今夜寻你欢心,想跟我要什么都行。”
沈宓盯了他片刻,低低道:“一勺糖桂花。”
闻濯教他这副模样看的窝心的不行。
以往沈宓喝药,常常因为苦涩而咽不下去,每日剂量又多,且都在三餐之后,不能少喝,也不能从中放糖,所以这服药之事可谓是苛酷之至。
闻濯每回有心无力替他消解一二,只好每次等药喝完,喂他半勺糖桂花匀一匀口中苦涩。
半勺糖桂花是顶破天的量,哪怕他怎么用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情望着闻濯,也从来不会再多。
今日他半勺的量已经在服药后用过,只是连日服用汤药,口中苦涩积累之深,常常顽固地盘旋在唇舌不得返淡。
倘若能多尝一些甜的东西,是再好不过。
“只要这个?”闻濯问。
沈宓点了点下巴。
他着实没有什么还想要的,从前想要的如今也都有了,且容易知足。
闻濯起身到屋里拿了装着糖桂花的罐子出来,支了只小巧的勺子,在里面舀了一下拉出银丝来,递到他唇边。
沈宓启唇轻抿,将那枯黄的桂花穗都抿到唇齿里,让甜味弥漫到喉咙,浸满口腔,末了舔了舔嘴唇,一脸餍足地眯着眼,垂眸摸了把手中的兔子灯。
“很甜。”
闻濯见他高兴,站在原地多看了他会儿。
这人瘦了很多,却不失傲骨,他身上的那节清高比从前更甚,如今仿佛有了扎根的底气一样,盘踞在他周身,让他坚毅、干净、令人生敬,还有些难以言喻的悲怅。
凤凰阁筹谋之事,在他二人心中一直都有个结,哪怕过去数月,也始终没有人刻意问起。
以及西南草乌走私,温月琅狱中自绝,庐州刺史反叛,钟自照囚禁贞景帝诸事,这背后谋划的每一步,都成为了沈宓一个人的秘密。
没有人清楚这其中的每一环,他到底在想什么——
“看够了?”沈宓突然的出声,打乱了他的思绪。
闻濯没应声,弯腰将他拦抱起身,进屋挪到了榻上,替他摘掉了大氅和靴子,“没看够。”
屋后的温泉池子烧热了有好半晌,冒出来的热气都飘到了前屋,闻濯穿了件单衣横抱着沈宓走进水里,替他摘干净了身上所有衣物。
沈宓宛如无骨地窝在他怀里,被池中的热气蒸的有些头重脚轻,“脱干净。”
闻濯往他脊背上摸了一把,语气有些缓,“想蹭出火来,由我自生自灭吗?”
沈宓扭头将脸靠进他颈窝里,嘴唇贴着他肩膀上坚硬的皮肉,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醉生梦死,“闻旻…”
闻濯被他这一声喊的心尖点起火,整个人都僵了下,“怎么了?”
“你怎么这么好。”
闻濯乐的笑出了声,“说什么呢,我不好谁好?”
“我对得住所有人,唯独你……”他说话忽然变得流畅,可没说两句,不知是教水呛了还是气没顺过来,又跟突发恶疾似的咳嗽了起来。
整副身躯在水色下扑腾出明显的骨架,那些尖锐又单薄的骨锋,眼看着一条条快要从他的皮肉底下钻出来,溃破他完好的皮肤,在他身上重新留下肉眼可见的痕迹。
滚热的水珠落进闻濯脖颈里,肩膀上的唇瓣在抖,他垂着眸,默声盯着沈宓这一身骨头。
凸起的关节嶙峋,这难能忽视的棱角,反而坚毅到快要支撑不住他那几两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