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珩皱了皱眉,“就算摄政王离京,朝中也不全是他们的人,他们如何能动?”
沈宓同他添了半杯茶,“我今日请你来府上,就是为了此番‘动’之解。”
“下官愚钝。”
沈宓轻点他面前小案,“解之在于温玦。”
温珩神色微变,“温月琅?”
“闻旻一离京,明面上就没有人能够替我挡在面前,韩礼先前给我机会,让我这段时日放纵野了一阵,当下也是时候要重新锁我回去。”
他抽回手指看着温珩,缓缓道:“当下能困住我的由头,只有温玦。”
温珩想明白了他话里深意,却不想承认这样的局面,找补解释道:“就算温玦曾同世子府走的很近,他们也没有证据能把草乌的脏水泼到世子身上,更何况这段日子,世子一直都同摄政王殿下在一起。”
“他们确实没有证据,可满京也没有人,能够证明我的清白,”沈宓神色淡淡然,继续张了张唇:“闻旻已经离京,你以为他远在京外的话,还能有什么实际的威慑力。”
“那我这就回去找温月琅!”温珩立即站起身,跌跌撞撞就要往出走——
“你慢着,”沈宓叫住他,“没用的。”
“怎么没用!”温珩情绪有些激动,“只要我找他说清楚,让他在供词中与世子府撇清干系,他会听的。”
“你以为你能说服得了谁!”
温珩的脚步陡然停下,随即肩膀失了力一般迅速坍塌下来。
他此时才终于反应过来,当日温玦说的那句“兄长不必保我”是什么意思。
原来他早就想好了结局,早就知道自己回不了头了。
“今日叫你过来,除了答疑解惑之外,还有一件事,我很好奇。”
沈宓面色如常地屈起指节,随意敲了敲小案,示意温珩回来坐下。
待人老老实实挪回他面前,他才问道:“你们温氏当年,到底犯了什么罪?”
温珩垂下眸,半晌没有回话。
沈宓没有开口再问,只是看向窗外听着雨声,静静陪他等一个开口的时机。
他知晓今日他一定会得到答案。
等待的时候,其实并不难熬。
对于别人来说,或许知道真相,是一件能够让心里的好奇落地的事情,但对于如今的他来说,真相只是一个能串联众人结局的影像。
这个影像里,有所有人的过去和未来,有前人窥不破的因,后人看不见的果。
他或许还有些兴奋,因为真相要大白,因果要轮回。
肉眼可见的,庭中的被雨水打落的绿叶一片一片,掉在地上的那一瞬间,发出的任何声响都被雨幕遮去。
它们就像被捂住了嘴巴的参与者,在万物之间蹉跎无数年岁,最后因为一场终会来临的自然天象,悄声落幕在这片喧哗里。
除了生根发芽诞生他们的树木,几乎没有人会在意。
“温氏没有罪。”温珩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沈宓的思绪,他方才微微走了个神。
“你说什么?”他又问。葽要
“温氏身世清白,本没有罪。”温珩重复道。
“那是为什么?”
温珩看着他,眼底有些嘲弄,“你知晓为何温玦那般不待见你么?”
大抵是沉浸在某段回忆里,他此刻已经完全忘记了尊卑。
沈宓随他所愿地问道:“为什么?”
“他恨你,因为你是闻氏的人,”他笑了笑,“温氏一族是你父亲北辰帝的旧部,北辰天朝更迭后,因为坚决不事二主,而被嘉靖帝下令暗中灭口满门。”
“你姓闻,虽然温氏一族覆灭不是你做的,却跟你有千丝万缕的干系,所以温玦恨你,我一开始也恨过你。”
沈宓笑意张扬,瞧上去仿佛没有心肝,“我还以为是觉得我野心不够大,真令他恨铁不成钢呢,没想到真有些渊源。”
“好吧,”他努了努嘴,又摆作一副没有心肝的模样说:“那温大人你为什么是恨过,说说看。”
或许是他瞧人的眼神漫不经心,从方才坦白到此刻真相大白,他一时半会儿也没有认真看过温珩的眼睛——
温珩单不用仔细揣摩,就能感觉得到他皮底下的那副骷髅,实则很难过。
“你不过是姓闻,又有什么错呢?”他说。
况且,如今又有几个人知道,他本姓是闻呢。
沈宓有些执拗,“难道姓闻没错吗?”
温珩此时的的确确感觉到了他的难过,好像是禁不住流露出来的一分。
这个人皮上永远都滴水不漏,只有偶尔那么一刻,才能让人察觉到他身上的负累,待他无限恻隐。
“你有什么错呢,沈宓。”
沈宓抓了一下手边上的茶杯,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眼底一片清冷,他说:“我自以为没有错的时候,所有人都指着我说,我罪大恶极,后来我终于认命妥协,认为自己天诛地灭之时,又源源不断的人上前开始谅解我,开始愿意来爱我、亲我、友我……”
他要笑,又仿佛不知道要怎么笑,扯了好几下嘴角,抖着嘴唇有些无奈,“我而今也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有罪无罪,到底无不无辜了。”
温珩从未像此时这般无比地同情他、可怜他,他尽量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对他平静地说:“错的不是你,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评断你的对错,他们不过是在利用你。”
“温大人,”沈宓笑着冲他摆了摆手,“你不必如此劝慰我,其实答案我心知肚明,听与不听都不重要了……”
温珩闭上了嘴,看着他似是非是地饮了一杯茶。
最后所有的破绽都被融进茶水里,痛饮下腹,散做清香消失不见。
他又变得窥不破看不透起来。
“姚氏,贺氏,季氏,温氏都有因有果,举目四望,整个天朝的权力顶端,如今都凑齐了。”
温玦问他,“姚氏到底是什么因?”
沈宓神色讳莫地指了指自己,“其他两个世家里,各出了一位娘娘长的像嘉靖帝的心上人,姚氏自然也不例外。”
温珩细细密密在脑海里的纪实史集里狠狠捞了两遍,半点儿也没有想起来,有关于姚氏中人,有入宫为妃的记载。
“为何有关历代宫妃的介绍里,半点没有这位姚氏的痕迹?”
沈宓嗤笑,“她不姓姚,是她原本的夫君姓姚。”
“夫君?”温珩诧异地睁大了双眸,“她的夫君是……姚相?”
“不然你以为姚清渠一个事过二主的臣子,是如何能够取得嘉靖帝的信任,成功坐上丞相之位的。”
温珩按下心里的震惊,抬眸看向沈宓云淡风轻的神情,“沈氏不是你亲生母亲吗,你不恼么?”
沈宓睨了他一眼,大抵是觉得他太大惊小怪,“连我自己都是我亲娘的替身,我还有空管得着别人么。”
温珩抽了口气,觉得荒唐至极,“这嘉靖…还真不是个东西。”
沈宓没附和,倒也算默认了他这番说法,
气氛从僵逐渐转为轻松,外头的雨也下的小了一些。
温珩饮完两杯茶,便打算起身回大理寺。
“草乌一事世子不必着急,温玦那边下官会去劝说。”
沈宓被他这般真挚的语气给逗笑,“温大人这是真心投诚了?”
温珩摇头,“偭规矩而改错,非君子所为,君子者,知过不讳,改过不惮,不贰过者,见不善之端而止之也。”
沈宓眼神中露出赞赏,“温大人,高风亮节。”
温珩向他拱手拜礼。
沈宓起身送他出门到屋檐下,望着漫漫连绵的雨丝如织,长长吸了口被水洁净的湿润空气。
“绝胜烟柳满皇都,盛夏雨时也堪用,”他笑吟吟地看向温珩,“温大人不如趁着刑部还未定罪之前,好好同令弟享受当下光景,至于劝解的话,便不必再说了。”
温珩不解地看向他。
“我们身在棋盘之中,做这些无益的挣扎,只会给自身找麻烦,还不如不做。”
温珩有些犹豫,“那你…”
“我不过是顺着他们的意,就能活,这有什么难的,”他宽慰一般冲温珩点了点头,指着他的油纸伞尖儿,示意他撑开伞盖,“回去吧,温大人。”
雨水渐微。
回去吧。
……
作者有话说:
希望以后我有希望能日更!
感谢评论区常陪伴的几位宝贝的支持!么么!(最近太忙啦,耽误了一周,不好意思~>_<~)
注:“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其一)》
“背绳墨以追曲兮,偭规矩而改错。”——屈原《离骚》
“闻过则喜,知过不讳,改过不惮。”——陆九渊《与傅全美》
“不贰过者,见不善之端而止之也。”
——王安石《礼乐论》
第56章 梧州至
梧州琴女,凤尾一流。
途中靠岸,闻濯他们便将船停在了梧州雾江江畔。
岸畔之上林立着亭台楼阁,琴声缭绕,水汽蒙蒙,众人都在江边摆宴。
正值六月,有渡娘撑船停在岸边叫卖,船舱里堆的都是翠绿的莲蓬,个个比成年男子拳头还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