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点也不怕这样孤独又可怜的死去,更不怕长夜漫漫无心入眠,醒来依旧置身风波之中,牵扯诸多孽债,他怕只怕,有朝一日真的出现了一人问他:
——尔心可安乎?
——尔身可痛乎?
——尔思依旧乎?
——尔…可想趋避乎?
他本不在乎闻濯回京之前对他何种念头,也不在乎他回京以后待他的诸多刻薄,甚至他觉得如此便极好,哪怕恨着痛着,各自也是活的泾渭分明清清楚楚。
不像如今,他二人这般纠缠,好像要沾上“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样的字眼。
他怕了,他太怕了,置身寒冬已是常态,他根本不想要谁来过问,况且又何苦呢,他明明都已经习惯,何必还要拖他下另外一条不归路?
可闻濯偏偏不在乎于此,他疯了许多年,唯一一样想要的现在就在他眼前,他怎么可能任由他去。
他不管沈宓竭力的游说,也不管他挣扎与否,一路将他抱回了承明殿后,派人看好了门庭,便转身迈进了漫天的白茫一片之中。
——
寒天凄冷,温珩忽然收到宫里传来的召见旨意,已是未时,他餐饭都来不及吃便匆匆赶进宫,结果一去,便在承明殿的耳室跪了一个时辰。
室内没有炭火,他匆忙出门也未来得及披件厚些的裘袍,这会儿被寒意袭的浑身僵冻,膝盖都没了直觉。
好在闻濯之后还是露了面,只是不怎么客气,并未教他起身。
其实来时他心下已经有过计较,知晓再深不过牵涉的还是沈宓和悦椿湖一事,却也心惊闻濯洞察秋毫的能力,深想过后更是觉得此人城府可怖。
不过现如今只是罚跪,而并未定他死罪,抱着事情并未完全暴露的侥幸,温珩又松了一口气。
“不知殿下召臣进宫,所为何事?”
闻濯居高临下盯着他,面上神情冷的能结出冰来,“温大人不知?”
温珩心下咯噔一声,表面还算镇定,装模作样道:“臣属实不知。”
闻濯嗤笑出声,由着他继续装相道:“温大人最近办了哪桩案子还不知道么?”
温珩不卑不亢道:“悦椿湖一案如今已落卷宗,当初受殿下亲言才审判归案的。”
“可本王今日想同你对个清楚,”闻濯说:“那几日派人时时跟在沈宓身侧,亲卫禀报沈宓从未去过悦椿湖,本王倒是想问问温大人,当日的人命关天温大人当真查清楚了么。”
温珩抬头跟他对视,心知暴露已经是板上钉钉,便不再做挣扎,“臣无话可说。”
闻濯随着从袖中丢出把匕首在地上,半分动容也未有:“那便自我了结了罢——”
他话才说完,耳室房门便被倏然推开,抬眼望去,沈宓着一身长袍踱步进了屋。
闻濯瞧见他神色并未好转多少,反而冷冷盯着他问:“你当本王是摆设么。”
沈宓默不作声,躬身便要去捡那地上的匕首,却及时教闻濯一脚踢飞到了桌子底下去,顿时瞧不见了影。
随即闻濯又一把将他身躯捞起,“沈序宁!”他还以为他又要自寻短见来逼他。
但沈宓神色未改,眼神清明无比看向温珩道:“温大人,我们来做个交易罢。”
——
作者有话说:
沈宓:是,我当你是摆设。
第28章 得哄人
这世上清除孽债的最好办法便是死亡,只要人一合眼下了葬,便与身前之事再无纠葛,生前亏欠之债也会成为无头之债。
说的简单点,只要杀尽这天下人欠欠人的忠义、抑或宵小之辈,廿载乃至于几十年几百年的冤孽,都会埋进在泥土里,在深林山涧的泥土中挥散的一干二净。
正如今日,倘若沈宓手刃温珩,用他滚烫却不无辜的鲜血向这不争的命,作出他的第一回 反抗,那么乃至于之后种种,他便是要杀温玦,要杀韩礼,要杀姚清渠,还要杀姚如许,要杀尽这尘网里所有与他们牵扯干系的人。
须得来日血流成河、尸骨成山他才能消的完,可如此,沈宓不如一刀了结了自己来的更快,他却又难以付诸。
偶尔看着这些故人旧友甚至觉得怨恨之入骨髓,恨不得啖之血肉、毁之筋骨,这样都无法消除他心下愤懑。
可他仍有理智告诉他,他是个堂堂正正的人——
“今日你无论是否能完好无损地回去,韩礼都会猜忌,不如我们演一场戏。”
温珩并不能理解他这样做的深意,“世子又如何知晓我能够答应。”
“你还不明白韩礼究竟想利用我的身份做何事么,看着温玦都能亲自搅弄这蹚浑水,你难道不怕?”沈宓挑起眉梢。
温珩还算冷静道:“世子何意?”
“你作为一个靠真才实学跻身朝廷的寒门子弟,身家也还算干净,如若不是有人主动勾起往事,恐怕你并不能想到以改朝换代这种方式来结算旧债,而依你的品性,对于你那唯一的亲弟弟,你应该会千方百计阻拦他掺入这些阴谋里来,”沈宓眯起他那双凤眼,“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沈宓也曾怀疑过他二人一齐受韩礼差遣的用心,只是后来去大理寺见了他二人,发觉这二人表面并算不上是兄友弟恭。
温珩为人亲厚,断不会待自己的亲弟弟有所刻薄,所谓苛责,当日也只是针对温玦登门世子府做“眼”一事。
所以从头到尾,他都不愿温玦与他同谋,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事态没有随他的心意,也可见韩礼在里面下了多少文章。
沈宓不在乎杀人诛心,只怕诛心的言语不够干脆利落——“温玦,只是他控制你的棋子。”
沈宓话落,温珩神色果然惨白一片。
其实他一直都猜测得到这背后缘由,只是习惯了自欺欺人不愿深究,甚至将所有罪责都埋怨在了不省心的弟弟温玦身上。
眼下听沈宓这般毫不留情地语气拆穿,他后知后觉地手脚冰凉,脊骨生寒。
沈宓看着他的反应笑了笑,继而缓缓蹲下身来,直视他垂下的双眸,“你是不是真觉得,那样桃李天下的人至此一生都是抱诚守真、高情远致的?”
他自然是这么认为的,否则又怎么会甘心俯首廿载,却不问其所为之是非。
可这又不怪他。怪只怪,韩礼有幸做了北辰帝廿载太傅,遍览群书、博闻强识,文学大家风范铸就了他千金不换的气度,满腹经纶让他善于口吐莲花、能言巧辩,只要他往书案前一坐,很难不引得那些求学之骚人墨客耳提面命。
不得不说的是,他年少时,十分专注于治学,后朝廷生出变故,也只带了藏书流落支州,如今老病残年,却依旧能够讲出治世之学问、明道之思潮,哪怕屈身于乡野偏村也能闻名遐迩、受人敬仰。
听闻他从来坚持治学与明道齐驱并驾,哪怕流亡途中,都不忘游走各州寒门好学者传道讲学,经年累月,沂水之风脍炙人口,声名远扬。
常有人言其“实淡泊而寡欲兮,独怡乐而长吟,声皦皦而弥厉兮,似忠士之介心”,甚至大有学者尊称他一声“青蝉居士”。
这样高风亮节如梅似菊的人,沈宓起初也很难怀疑,可世事如棋、变化难测,哪怕再有清高之名的人也会为了处世而背信弃义。
或许,他本不觉得自己有错,只觉得这世道有错,所以才想掀翻这风云——
“你吃过苦,尝过肝肠寸断的滋味,难道比我还不懂得人心隔肚皮的道理?”沈宓问他。
“我知晓,可是…”温珩顿住话音。
沈宓知晓他在可是什么——可是他还没有被逼到绝路,又怎么会轻易改变如今已经坚持太久的那条阳关道。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你们也要知道冤有头债有主,尘网廿载,殃及池鱼,我这生来不干净的人便罢了,可冯昭平呢?”
闻濯看了沈宓一眼,“够了,”他没等温珩回话便将沈宓拉起来拽到了身侧,继续冲着温珩道:“他在乎你们的命,本王并不在乎,今日你出不了承明殿的大门,若是想死,大可自便。”
他拽着沈宓的胳膊大步流星出门,离开了耳室后,将房门落锁又差了人看守。
屋里的温珩神色未动,眉头紧锁盯着暗色的地毯愣神。
闻濯的话他没什么好怀疑的,摄政王殿下杀过的贪官污吏不下百数,哪怕无辜之人他眼里也搁不下,更别说他们这些本身就不无辜之人。
他心下已经有所松动。
但闻濯似乎并不想沈宓主导此事,才会在他出声之前把沈宓拉离了房中。
闻濯……
他沉吟半晌,想到去年悦椿湖一案,姚清渠受到韩礼指示,前来大理寺同他商讨诬陷沈宓之事。
那几日沈宓双眼才瞎不久,温珩也提前收到了来自温玦所写的密文。
他们都心知肚明沈宓只是个试探闻濯的楔子,且也知晓闻濯初回京时待沈宓的态度并不宽厚。
起初他们并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试探一事的必要,后来亲眼瞧见闻濯三番五次,为沈宓屈尊降贵地跑到大理寺,心里的答案才水落石出。
但他比温玦迟钝的多,根本不通情爱之事,只以为这位手腕严酷的殿下当真是刚正不阿,或是先帝遗旨上写了什么保沈宓性命的铁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