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同过来的,还有摄政王闻濯。
三人进屋对坐,添上茶来,风雨中的潮湿挥散。
“让师兄久等。”沈宓道。
方书迟摇了摇头,“是我冒然上门,唐突殿下。”有闻濯在,他总归有些拘束。
“师兄哪里话,摄政王殿下不算旁人,无伤大雅。”
方书迟暗惊他对于闻濯这般亲昵的态度,又惊讶于闻濯在他面前事事顺从的作风,传闻中的这位摄政王殿下,可是雷厉风行,能与天子争夺皇位的首要人选。
甚至可以说,即使他如今已经放了权,在京中毫无政党可言,满朝上下也都将他当做心腹大患。
最近这一年里,都察院向上弹劾他的折子里,不是请求皇帝赐封地遣他离京,就是千方百计逼皇帝给他赐桩婚事,倘若不是皇帝非要护着,恐怕京都早就鸡飞狗跳——
“这…”他在朝当值,又不信任闻濯,自然很难开口。
不过所求之事与摄政王府有关,做了半晌心理建设,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其实今日前来,是为了前阵子你让我追查的事。”
沈宓挑了挑眉头,“如何?”
方书迟道:“世家合谋之事,并非由顾枫眠一人撺掇而起,当初他是受人之令,才会与我兄长做买卖。而且我想,这其中的用意,可能交易的内容次之,要把方氏拉进这一场合谋里才是主要。”
“师兄能否说的再清楚一些?”沈宓道。
“前阵子的禁军围城一事背后,是池自贞、顾枫眠以及我兄长在背后谋划,不过据我兄长和池自贞所言,我遇刺受伤之事,只是顾枫眠擅自做的主。”
“可是有一点我并不明白,”沈宓问,“为何池自贞非要自断臂膀揭发顾枫眠”
方书迟一愣。
有些话说出来的方式就是这么奇怪,自己琢磨时像隔着雾一样摸不着真假,当别人说出来时,又能瞬间茅塞顿开。
池霁为何非要揭发顾枫眠?
他完全没必要揭发顾枫眠。
他们两个人在朝中合谋,完全称得上是如虎添翼,哪怕在刺杀他的这件事上有那么一点决策上的分歧,给点颜色教训一二也就罢了,不至于非要他的命,更何况他上头还有更大的人物在盯着。
除掉顾枫眠,对他们所谋之事来说,根本没有半点好处。
为什么呢?
难道还能因为他被刺杀受伤失踪一事,感到悔恨不忍,所以才要杀死不听话的罪魁祸首?
可是怎么会呢?明明都是虚情假意,怎么会因为他…
“师兄?”沈宓见他走神,于是出声唤道。
“嗯,大抵因为久谋不合吧。”他说这句话时满面都是漫不经心。
沈宓看出他不愿多提,便没有再在这件事上多问。
“池自贞背后还有一位谋划的人物,只不过证据不足,我还无法轻易定论。”
沈宓点了点下巴,“我心里有数的。”
方书迟看着他宽了宽心,又开口说道,“还有一件事,”他顿了顿,面色为难地看向闻濯,“我听闻如今满京城,只有摄政王府里有不用官府审批的草乌…”
——
作者有话说:
方书迟:现在该轮到我了!
求投喂啊,啊啊啊吧!
第147章 秋点兵(七)
自去年出了西南草乌走私一事,现在各地的集市上对这种药物的需求紧缺,官府审查制度和流程也繁琐复杂。
虽然说看起来,这种管控很大程度上避免了这种麻痹性药物给人带来的负面作用,但同时也取缔了它曾缓解疼痛的良性效用。
去年案子结束之后,朝中其实有人上书提议,恢复各州市场的草乌贩卖,只要从出口源头控制用量,也可以避免可能会发酵的事端。
可惜朝中还有一部分顽固坚持认为,草乌用多便成瘾、甚至致死,只要放宽限度,久而久之,早晚人人都会有瘾,届时国家根基被腐蚀,山河不在……
于是联合起来诘难,促使贞景帝信服了他们的决策。
不过民间药庐一时找不到可以取代草乌来缓解疼痛的其他草药,如今的各地黑市上,便出了许多贩卖假药的案子,吃死人的事也是常有。
京城众人对待远哭视而不见、默不作声,实则皇宫的太医院里,一直都没有舍弃草乌这味药材,而且月月有所进存。
这也是为什么,摄政王府会有草乌这种全国禁令的东西。
“你要用来做什么?”闻濯出声问。
方书迟犹豫一瞬,看了看沈宓,“喂给别人。”
沈宓微微皱眉,“你可知草乌的效用?”
方书迟点点头,“我知晓。”
“那你想要多少?”沈宓问。
“只要能让这人言无不尽。”方书迟道。
“你…”沈宓神色凝重,抿了抿唇,“没有你说的这种效用。”
“只要药材过量,让他意识混乱,随便诈他几句,他会什么都说的。”
沈宓还是不敢轻易答应,“你身在朝中,步步为营,倘若有人知晓此事,你可知会是什么后果?”
方书迟神色平淡,“你放心,不会有人知晓的。”
沈宓欲言又止,却见一旁闻濯已经让濂澈去取了药材过来。
“虽不知你审问的是何人,但能够合谋起来在京中搅弄风云的,反正也是死不足惜,”闻濯将装着药材的匣子推到他面前,“最好找个能信得过的大夫用药,这匣子里的量不至于死人,却还是会留下些后遗症。”
方书迟点了点头,“多谢殿下。”
……
拿了药材之后,方书迟没有再多留,出屋撑伞匆匆没入雨幕之中,片刻便没了踪迹。
沈宓在门口目送完他出院子,又多站了半晌才进屋,见闻濯还端坐在案前饮茶,也挪步坐了过去。
“我这个师兄为人不坏,行事作风从来都有自己的一套准则,耽于礼义之事,之前从没见他做过,这回,估计也是逼急了。”
“你这些沾亲带故的兄友在你眼里,有哪个不好?”
沈宓摸摸他的脸,认真说道:“你最好。”
闻濯呛了口茶,刚想把他揽过来挨一阵,就听他又说,“不过你觉得,我师兄这碗药是喂给谁的?”
闻濯凝思一阵,咂了咂舌,“不好说。”
沈宓笑而不语,“怎么个不好说法?”
闻濯趁着他静坐,迅速出手一把拦住他腰身,“你先前说他与谁走的近来着?”
沈宓随他去了,“还能有谁。”
——
方书迟回梅苑时,池霁已然烧的不省人事。请了大夫过来看,才知晓是先前泡了澡的缘故。
不过还好正值夏季,屋里有充裕的冰块给他降热,一顿折腾到半夜,摸着才稍稍不烫手些。
期间方书迟让大夫照看,自己又回了一趟方宅,跟老爷子禀完有差要办,便匆忙离府,连招呼都没跟其他两人打一个。
气的方书白连晚饭都没吃下去两口。
夜色里赶入梅苑,听下人说池霁已经醒了。
搁了伞挪去厢房,一进屋,便瞧见先前还烧的病入膏肓的人,正生龙活虎地立在书案前,盯着面上放的一副题字。
脸色好了不少,仔细看唇色浅淡,倒也是副病容。
“好了?”他淡淡出声。
对方闻言把脸转过来,又咧到一旁咳嗽两声。
方书迟:“……”
怎么就这么像装的呢。
“去榻上躺着吧。”他说。
池霁伏病之时,一举一动都很让人心生怜爱,甚至平时眼中那股浓烈的妖艳之感也全无,哪怕身量修八尺之余,却也让人看出来“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的味道来。
挪上榻,他脸朝门外,眼巴巴望着方书迟,“你不上来么?”
方书迟原地愣了愣,随即挪步,宽衣上榻,被他还烧热的身子紧紧挨着。
他背对着池霁,“你我立场,终究不同。”
池霁眸间闪过低落,“又有什么不同呢,就凭我与思潮激进者同流,你与满朝愚忠者共济?”
“思潮激进,满朝愚忠,你是这样想的么?”
池霁神色黯淡,“你平心而论,这样的朝廷和这样的皇帝,我们为何要守,为何要让百姓跟着一起遭罪?”
方书迟冷笑,“倘若不是我亲身所历你们这些阴谋诡计,我倒真是要信了你这番说辞。”
“方宿和,孰对孰错,你又怎么能够分得清?”池霁不平道:“你忠于朝廷,服于朝廷,这些没错,可我们想要构建一个新的朝廷,去实现新的决策,避免‘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境况重演,又有什么错?”
“你没错,”方书迟淡淡道:“我说了,我们终究是立场不同。”
“那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呢?”
“我不想你如何,你只管去谋划你想要的,去成就你的天地,去建造你们想要的那个国家,你只管从我的身体前踏过去,碾碎我的血肉,啃噬的骨髓,让我尸骨无存,”他笑了笑,“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总不能鱼和熊掌都拥入怀中吧。
池霁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仿佛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