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沈宓从前说话也常有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时候,但是那时他好歹还有所顾忌、知晓什么该攒着、什么不该说,不比如今他如同疯魔一般,将谁人都肆意放在他的对面当作欺善凌弱、拿他开刀的恶棍一样看待。
沈宓当然不知他竟还将他二人儿时的情谊,当作些世间少有的东西做块敲门砖,他原本以为在那些人的熏陶下,这些空荡荡的东西早成了他安身立命的累赘。
到底,他还是比他要单纯简单的多。
忽然地,饮茶对谈这种事便变得没意思起来。“随便一说,你若不喜便当从未听过。”
姚如许恨他如此无动于衷,却又无可奈何,心下堪堪觉想物是人非、又觉世道负人,终究是未曾再怪沈宓的不是。
思及近来京中几件沸沸扬扬的大事,便出声问道:“听闻你这爵位着礼验封那日没去,最后还闹的摄政王亲自登门问罪,你瞧出来他到底是如何想的了么?”
沈宓:“……”
也是奇了怪了,人人都要靠他去揣度旁人的心思的话,他不如一颗心长成百上千的孔留着眼儿好了。
“难道你们留的眼线没告诉你们?”沈宓反问。
姚如许教他一噎,顿然有些不悦:“有些事倘若都能从旁人嘴里传出来,何必还要当事人的供词多此一举呢?”
他不过来沈宓府上半日,问出来的东西半点儿有价值的都没有,却是潜移默化地将沈宓本人说话的那套脾气,学出了五分精髓。
闻濯听到都该笑了。
想到闻濯那副始终绷着的性子,沈宓莫名其妙游神了片刻。
姚如许见他自顾自地浮想联翩,连连用手指敲了敲他前面的小案。
沈宓回过神那刹不自觉抿了抿嘴唇,接着盯着杯中幽暗的茶水说道:“他自幼于深山老寺中吃斋念佛,记芸芸皆苦、蝼蚁偷生,常怀慈悲渡人,又如何会待我一介病骨过多折磨。”
姚如许从不知晓原来沈宓睁着眼睛说瞎话,也是一门无人能及的本事。
“当着我的面,你好歹胡扯的像一点,前段日子他才上位的时候,听闻京城都差些血流成河了,他手段残酷,可半分不像个修了数载慈悲的人。”
沈宓不置可否,懒得再跟他解释,悠哉悠哉地往后一倚,靠在了身后的书架上:“怎么说都不信,又还要问,到底是我有病,还是你有病?”
姚如许咂了一声,想了想还是妥协道:“罢了,问也问不出个什么。”
沈宓将半温的茶壶重新搁到炉子上烧着,起身挪到了窗台边上。
窗柩开了道一掌宽的缝隙,正飕飕往里冒着寒风,傍边窗台上放的那瓶玉昙,今日换了株类似牡丹样的菊花,不知所名,但瞧着还算讨喜。
“我如今身子骨如同纸糊,就不送你了,露寒霜重、一路顺风。”
姚如许贵腚坐的如同板上钉钉了一般,沈宓这会儿撵人的话都砸到了他脸上,他反倒来了劲。
“朝中的暗线如今牵连甚广,不过你若实在看不过去顾风眠那老匹夫,也不是没有办法让他告老还乡。”
沈宓笑了笑,侧首看他:“这倒不像是你能够说出来的话。”
他二人自儿时相识,后来分隔两地书信来往了许多年。沈宓那时因起藏书楼之事多有惶恐,偌大京城无人可信,便将他当作救命稻草,所有肺腑之言、见闻秘事无一不细地同他落笔陈情。
他以为以他那种境地,有一人在远水处知晓便是不可多得的安慰,可到头来谋算织成的大网,终究是不曾放过任何他身边的一个人。
他也曾悲天怨人地向他们要个说法,最后却如愿所偿地看到了那张网——那网里含括了北辰上下百年的恩怨血仇, 虽看不见有多少血在里面蜿蜒流淌,但世上恐怕再也没有比它更脏的东西。
“序宁,那些人命跟你没关系,你心知肚明不是吗?”
沈宓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所以呢?”
姚如许顿了顿。
如今的沈宓浑身是刺,谁都能教他扎的生疼。
“你知晓便好。”
多说无益,他饮完杯中温茶,起身朝沈宓拱了拱手:“多谢招待——”
“芳归,如今他们想要在摄政王领下做功夫,你便义无反顾地去了,倘若来日他们要你不得好死,你也会挖个坑把自己活埋了吗?”沈宓笑盈盈地看他。
姚如许望见他眼底悲悯垂下眼帘微叹了口气:“万死难辞。”
沈宓笑出声来:“他们都说我疯了,我看你们才疯了。”
姚如许皱起眉:“序宁,我们这种人,生来就注定有条离经叛道的路要走,这只是天理昭彰终有轮回罢了。”
沈宓嗤笑:“天理昭彰?要轮到何时?你们不过都在给自己的私仇找借口、拿我当楔子,又何必说的这般冠冕堂皇?”他掩面、声音喑哑:“走吧。”
姚如许没有看他,紧抿嘴唇向他作礼道:“塞北传讯,怀汀不日便会归朝,你……”他抬头复杂地看了沈宓一眼:“多加保重。”
话落他便迎着风霜出了门。
沈宓一人待在房里倚着窗台,沉吟半晌终是再没有动作……
第10章 晚来雪
“你又意下如何?”
“拨粮安腹,拨银定心,遣官员巡抚,以察民情民态、地域伤缺、气候收种而谋民生计,设立州牧以下县、镇有所管、有所制,中央裨补地方,以灾情轻重缓急划分。”闻钦放下手中奏折,正襟危坐道。
闻濯听言面上神色深不见底,冷硬的目光直直瞥过来盯着他问:“粮从何处来,银从何处敛,选取下车官员是以何种标准,中央如何恰逢其时的在地方灾情之上占据主给方向?”
他问的太过于细致,揪的闻钦那半吊子的治国之道原形毕露,缴着两手在华贵的龙袍上攥出了一串褶子,整个人焦灼的都快要坐不住了,是时满头大汗地张了张嘴唇:“这……”
僵持片刻,他又抬头看了眼闻濯的神色,随即拱手行礼:“子檀愚笨,还请皇叔不吝赐教。”
闻濯今日着了一身月白长袍,里面锦衣单薄,只有面上的一层缀了些保暖的绒毛,殿里的炉子稍添了些火,烧的却不怎么旺。
“到底是你在做皇帝,还是我在做皇帝?”闻濯走近,看了一眼他面前铺展开的奏折:“我吃斋念佛近十载,从未读过《国运》、《国道》、《治国》、《治政》此类长册,况且就算我有心想要窥看一二,他们也不会放手教我去读。”
他言状不痛不痒,却教闻钦听的十分不是滋味,仿佛他不该搭这茬似的,却又不能不回长辈之言,便试探道:“子檀初登位之时,全凭皇叔一人将朝廷中的局势扭转,那时众人都信皇叔。”
闻濯笑了笑:“因为他们怕死,随便杀几个叫嚣得最厉害的他们便不敢再多微词了,置身尘网数十载,有谁没有亏心事呢,毕竟这闻氏的江山注定是姓闻的才能坐呐。”
闻钦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只觉得不寒而栗,又实在不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妙人,遂问闻濯:“那皇叔您想不想坐?”
闻濯侧目看了他半晌没吭声,只将他盯得头皮发紧、坐立难安,心下实在后悔万分问出这混账言论之际,才听闻濯哑然失笑,随即作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同他戏闹说:
“真以为这宝座是个香饽饽呐闻钦,你坐在这里每日心里尚且都是无愧无鬼的么?你皇叔我修佛喜清净,这等差事终归还是做不来的。”
闻钦教他一语戳中心中事,顿然有些羞恼道:“那沈宓呢?”
闻濯面上笑意微收,转身问他:“沈序宁又如何了?”
闻钦今日胆子颇壮,平日里憋了许久的话似是都冒出头了想要从嘴里钻出来:“皇叔知晓了过去那些事,还以为沈宓当真姓沈么?”
闻濯:“不然姓什么?姓闻?”
闻钦不置可否。
闻濯:“先前你父皇说你蠢我还不信,如今我倒是真觉得闻氏江山任重而道远。”
闻钦教他骂的心不甘情不愿:“是,我是蠢,做不来你们玲珑心思那一套,从小到大又有谁在乎了!”
闻钦皱起眉头无话可说地看了他一眼,接着转身挪步往殿门扬长而去,临走还不忘嘱咐侍从再添些炉火,好教闻钦将奏折安稳批完。
殿外寒风肆虐,因宫殿修的范围宽阔,所以宫墙之内几近攒不住一丝暖和,不过闻濯前些年在深山里头住惯了,如今哪怕不披毛裘立在屋外也不觉寒冷。
他抬眸望见天色晦暗,云色灰扑扑的一层缀在面上挡住了光,心下认定晚来要有一场雪。
回了承明殿,唤掌事的太监拿了把伞,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早年间,确实任谁见他都喜问一句,那庙前云游老和尚的卦解,或看他命途多舛,便可怜地安抚劝慰他几句,抑或觉得这算卦之事实在荒唐,便劝他不要加信,但就算问的人愈来愈多,他也还是要被送到千里之外最偏僻的古寺里去。
人人都说,先帝为他解卦送他远离罹苦、待他极好,但他们也只是道听途说庙前算卦这一回事,并非真正亲眼目睹、亲耳听见那卦文,自此便对其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