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坐片刻,老奴去打些热水过来。”
沈宓看着他离开既没拦他也未发牢骚。
因为闻濯来了。
屋里的满地狼藉还没来得及收拾,悉数都被闻濯收入眼底,沈宓闭着双眸,不紧不慢地将手腕上的眼纱解下来重新绑上,随即戏谑地看着闻濯的方向舔了舔嘴唇:“殿下是来瞧我的?”
闻濯盯了他良久才愠色道:“你又发什么疯?”
沈宓疼的直冒冷汗,漫不经心地用袖子抹了一把颈子,笑着说:“瞧见我这副模样,殿下能先不问罪么?”
闻濯微怔,记忆里,这是第二回 沈宓带了点诚心地向他服软,上一回追溯回十余载前,那已是浮光掠影的事了。
“沈宓……”闻濯轻声喊他,想问他是不是木石做的?
又望见沈宓扬起下巴,忍痛皱着眉头应了一声:“确实疼的厉害。”
闻濯还没问出声他便自己答了,一时间,两人之间好像原本冷淡的气氛都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起来。
“没有件厚的衣服么?”闻濯盯着他单薄的里衣抿下嘴角。
沈宓摇头:“我嫌不自在便没穿——”
下一刻闻濯抬手越过他将他身后的被衾卷在了他身上,微凉的手指不经意地蹭了一下他的脖颈:“自己拽着。”
沈宓愣了一下,接着从他手里抓住被衾的角在胸前交叠裹紧。
闻濯见他今日实在乖顺,心里的不如意莫名其妙散了大半,蹲下身毫无征兆地握住他脚踝,将还在愣神的沈宓吓了一大跳——
“殿下!”
闻濯抬眸看他吓了别身的模样,心情好了不少:“你这时难道不应该将血糊我一身,今日转性了?”他在一旁扯了些纱布轻轻缠在沈宓脚上。
沈宓发笑,下一刻果然恶劣地抬脚放在了他腿上,顺便蹭了些血污上去:“竟不知殿下喜欢这般?”
闻濯也没有生气,攥着他脚踝仔细缠好了纱布才出声:“躺到榻上去。”
沈宓摇头:“脏。”
闻濯懒得惯他这毛病:“脏了再洗,躺上去。”
沈宓皱起眉:“还沾着血。”
闻濯直接抄起他的膝弯将他揽到了榻上:“知晓自己毛病多,便少作践自个儿。”
沈宓这回是真乐了:“殿下又知晓了。”
“今日你是故意不去的?”闻濯问的是今日验封之事。
沈宓老老实实摆了摆手:“不是,睡忘了时候无人叫我起来,自然没去成。”
闻濯:“……”
沈宓见他未搭话,又试探问道:“殿下难道心里没数吗?”
“你不怕我真听从了他们的话,一气之下将你处死?”闻濯垂着双眸看他。
沈宓不在意道:“为何不呢,殿下不是原本就厌恶我?”
闻濯发觉他气人十分有一套:“是,你知道就好。”
这句之后沈宓未再接话,安静地躺在榻上蒙着眼纱,一时之间当真分不出是真寐了还是假寐了。
闻濯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打算出门,正挪步却又猝不及防地听他问道:“你为何非要拽着我呢,闻旻?”
作者有话说:
闻濯:我的白月光他成了黑莲花。
第9章 姚芳归
丞相府的丧葬之事过去了半月之久,冬日也如期而至。
每日清晨推窗望外,遍地跟铺了层白彩似的裹着寒霜,院里的草木也都冻黄了枝桠,唯有那株活了许多年的枣树还一枝独秀地立着枝杪。
倒不愧是沈宓打过的枣。
不过近来因由外头愈发的冷,沈宓那单薄的身子骨便也被迫学乖了,人待在府中茶铛旋煮、烧炉凝香比在外头作死舒坦的不是一点半点。
于是每日汤药灌着、温火熏着,细皮嫩肉怎么也熏出些腌入味儿的负隅顽抗来,眼瞧着脸色一日比一日赏心悦目,府里头老管家也跟着高兴。
一高兴便四面八方呼朋唤友,招了那么些闲人来世子府上,跟看猴似的看沈宓,不知是在炫耀他自己将沈宓养好的功劳,还是真心想为沈宓那破碎的人际关系操两把心。
这上门的第一位,名叫姚如许。
也真是见了鬼了。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京都哪家哪户都是不肯与丞相府的人扯上什么干系的,丞相才死了儿子,断然免不了眼底看谁都是官司,此时这姚家二郎登门世子府,在外人眼里简直就是出黄鼠狼给鸡拜年。
但是坐吃等死的鸡不仅卧在府中不知好歹地将大门敞开,而且十分热络地将姚家的黄鼠狼迎了进去。
才见人便同他倒了杯热茶,指着一旁软垫说:“桌霜远临,荷待不周,自便。”
估计闻濯再怎么也想象不到,沈宓有朝一日,居然还能够对着人说出这般客气的正经话来。
姚如许落座也未同他客道,熟视无睹般瞟了一眼他眸上覆着的眼纱,边端起茶盏凑到唇边浅酌了半口,边自顾自地带着身下的软垫,往火炉傍边挪了挪。
沈宓掀眸看了他一眼:“什么时候你也成了个寒薄骨头?”
姚如许摸着炉子上烧的茶壶摆了摆首:“外头风大,为了甩掉各路来的那些眼线我在京城大街小巷里绕了三圈,中间还换了辆马车,这还亏得是我,倘若换做你,怕是早就不行了。”
沈宓没搭理他话里揶揄,顺手将炉子上的茶壶拎起来,教他烤的更加舒坦些。
“哟,几年不见,倒是变得会体贴人了。”姚如许冲他笑着说,随即便越发肆无忌惮地霸占了大半个炉子。
沈宓给自己添着茶,并未反驳。
“此前送了那般多的信给你都未回过,怎么如今这个时候教我过来?”姚如许问。
透着眼纱抬头看了眼微掩的房门, 沈宓并未作声,直到房门后的人知趣地拉好门退去,才终于放下手中杯盏:“当真是我约你来的么?”
他似笑非笑,看得姚如许莫名有些局促:“这么多年,你还没习惯么?”
沈宓勾唇一笑,嘴角一直端着的白玉昙像是突然开了:“你从小到大倒是学什么都快,哪怕都不由你自己做主,你都比一般人心安理得。”
姚如许听出来他话里讽刺,也不恼:“我受命于人,固然理亏,你呢,你难道就是干干净净的?”
沈宓嘴边的笑愈发张扬:“干干净净的在高堂上坐着,鉴着明镜势必要清除所有污浊的源头,你们又有什么好得意的,不如彻底将我沾的再也洗不净,都不要活了。”
姚如许皱眉收回烤着的手:“你以为是我们在逼你么?要论个干净,这偌大北辰有谁不是满身孽债,偏你高贵出尘受不得委屈!”
沈宓扯下眼纱将眼上的疤痕露在他眼前,猩红了眼尾却依旧同他笑着说:“是,我该向尔等能人义士荷恩,多亏尔等机关算尽帮我保住这双眼睛,替我救回我自己的命,如此稀天下大奇之举,可我竟还不知好歹地怨天尤人。”
姚如许抓得杯子溢出来热茶了都未曾察觉,满腔怒意烧的先前罩在身上的寒气都化成了雾,接而升起落在沈宓字字句句的控诉上笼着他心房。
他过往距在外地远离京都,只听人送消息传来说沈宓假盲,却从不知其中到底是怎么盲的,如今面对面地头一回仔细地望见他眼上那疤,原先窝在心里再放肆的话也说不出了。
哦,原本也是他仗着同沈宓从小鸿寄云书的情分以下犯上。
“我今日不是来同你理论的。”他叹了口气。
沈宓看着他将那条从眼上拽下来的眼纱一把扔进了炉子里:“我偶尔会想,倘若这双眼真瞎了,你们试探的手笔会不会就能少一些。”
“你疯了!”姚如许恼然。
沈宓笑了笑,摇摇头:“我若真疯了,还能教你们这般试探么?”
姚如许不愿再与他多缠旁的,重理来意又说道:“听人说闻濯待你还不错?”
沈宓轻蔑一笑:“你听哪个王八犊子胡扯的?”
姚如许懒得纠正他这般口无遮拦,便避重就轻道:“当年你去藏书楼,便是他给你的钥匙,虽当年他连及冠都不到,但在宫墙里住了好些年的人免不了心思细腻——”
“你是说他少年时期便参透了他们闻氏的龌龊,于是以一人之力将年幼无知的我算计到藏书楼,故意给我身后所有暗地里藏着的人一记眼药,从而达到此后局势牵涉的目的?”
“那必然不可能——”
“我猜你也是还没彻底瞎了心,”沈宓轻飘飘打断他道:“他如今如何待我都且随性,倘若他察觉出来一切皆是你们在背后穿针引线,也难免不会快刀斩乱麻地将源头的我一刀结果掉,反正他也没有做皇帝的心思。”
姚如许不服:“你又怎知他没有?”
沈宓冲他嗤笑:“你若是惜命的人,你会情愿拿命去赌一个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的秘密吗?”
姚如许抿唇,半晌未曾作答,杯中剩余的茶温度退散,沈宓又见缝插针地替他添好了热的。
“芳归,我如今瞧见你蛮荒拘伏数载,却仍旧满腔热血、少年意气正当头的模样,当真是希冀我们从来不曾相识过。”
“你这又是什么话?”姚如许大有些怒意又要冒出头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