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才实学的剩下没几个,往年的翰林学院和太学学堂都快空了,只剩下几个一直守着几万册古籍的老太监。
文臣方面的人才缺的不是一点半点。
本来去年就在催着吏部着手整改科举,但八月秋闱因为京都凤凰阁事变,原本乡试的制度依旧沿用前番,到今年春闱肯定还是从前的老样子,依据杂文、墨义、帖经等常规项来考察。
京都之内有套世袭官爵的体制,而且非富即贵的家世向来是往年科举的一道门槛。
往年一般也有京都高族名门参加殿试,不过家中名声显赫的长辈提前会在皇帝面前举荐,到了殿前,就算同一批考生资质不差,朝廷一般也会内定擢选名单。
各支州寒门能够露脸的机会不多,况且穷乡僻壤,所保存的书籍典册根本不如京都的齐全,少部分人就算能够脱颖而出,等到了京都,却也要因为身份背景受限。
京都之内的名门望族极为喜欢抱团取暖,一年之中在省试里靠才学出来的人,在殿前被任职的机会八九不离十,所以在放榜之后,许名门世家都极其乐于“榜下捉婿”。
而这样的喜好长此以往,各支州来京城任职之人逐渐被同化,世家与寒门之间的沟壑也越来越大。
年底苏时稔被贞景下令,要在春闱之前出一套相对来说适用于朝廷现状的试题。
但准备时间太短,改制的根基又太短,他冥思苦想到大年初一,还是亲自进宫向贞景帝禀明了临时改制的弊端。
他在长乐殿跪了半个时辰,只是为了听到贞景帝听从他的提议。
可科举一朝难改,新制便一朝要拖延下去难以实施,闻钦并不想听他的推辞,不顾他谏言相劝,差人拖着他到雪地里行了十杖刑罚。
此事一出,京畿尚且还在过年的大小官员都提心吊胆了起来,这个年过的也很不自在,生怕施行新制这把火烧到他们身上,连走亲访友都低调了许多。
不过也有出了一口气的。
先前吏部年底交差,端着副宁折不弯的态度,惹了许多人不快,如今这报应一来,觉得自个受了委屈的人立马就蹦了出来。
大年初三连夜上书,参了苏时稔一道,净弹劾他家世鄙薄,办差不利,还冲撞同僚。
闻钦听了此言,径直在举朝放了道口谕,直言何人能够解决春闱弊端,何人便能登上吏部尚书之位。
朝野之中哗然一片,真有人下了朝三两聚在一起想试试看。
满朝上下似乎都对这个吏部掌位虎视眈眈,正主还半点风声都不知晓地在家中养病。
——
苏时稔并非京都本地人,他本是支州人士,当初凭借真才实学走上官途。
在当年京畿显贵“榜下捉婿”蔚然成风时,以一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品性,劝退了大半名门。又在京都媒人游说之际,从支州接来了自己定亲的结发妻子。
那时他便得罪了许多人,本是殿试第一状元郎,为此埋在吏部做了廿载的验封司佥事。
直到先帝辞世,闻濯回京控政才提携了他的官品,后来一直高升至吏部尚书。
他虽埋没数年,却不失风骨,有文人气节,就算身居高位,也从来恪尽职守,矜矜业业。
那日受了刑罚之后,他并未对贞景的一意孤行怀有半分怨言,哪怕受苦养伤之际,还不忘在标记着科举制度弊端的告文上,继续补充可行之法。
闻濯前来探望时,他放在一旁小案上的汤药已经晾的没了热气,也不见在旁服侍的奴仆。
迈步进屋,他还认错了人,以为是自己的夫人,便头也未抬地指了指房中书案,“再同我拿张记事的纸来。”
闻濯默着声挪去他的书案,望见陈年破旧的木板之上已经满是墨痕,边缘磨损的部分都变了颜色,上置没有笔架,只有一个竹节做的笔筒。
里头放的笔可能是这堆杂物里,唯一看得出来官造的上品。
“对了,墨也研一下搁到榻上来。”他叮嘱着,眼睛都忙的不肯稍微抬一抬。
闻濯一一备全,同他拿到榻边,递给他宣纸时,垂眸朝他手上记的东西看去。
苏时稔接物时正好抬眸,边瞄人边疑惑道:“换做平日不早骂——”
他还没说完的话,余下一半堵在嗓子里没吐出来,望见面前的人嘴又比身体反应快地叫了声“殿下”,随即瞧着落在地上的纸就要弯身去捡。
闻濯念他年事已高,连忙托着他的肩肘扶了一把,没教他蹭着背上的伤口,
接着俯身捡起地上的宣纸,仔细放在了他手边,“不必多礼。”
苏时稔反应过来方才使唤错了人,又赔罪道,“方才错认殿下,还望海涵。”
闻濯也没那么大的架子,“苏大人府上没人侍奉么?”
苏时稔微微摆了摆手,“自给自足尚可。”
闻濯侧首看了一眼他放在一旁的汤药,他似乎也注意到忘了这件事情,也不计较汤药早过了时候,抬手便要去拿,“让殿下见笑了。”
闻濯拦了他一把,“寒冬天凉,还是趁热喝的好。”
见他态度坚决,苏时稔只好朝窗外叫了发妻的名字,待人进屋,指着药碗笑的有些歉疚,“放的太久,劳烦你得再去热一趟。”
他们夫妻感情很好,许是见外人在场,平日里该操心的骂声并没有落到苏时稔头上。
闻濯觉得有些凉,环视一周,才注意到屋里没烧炉子。
他因为沈宓的身子骨羸弱,早已习惯了常有炉子在旁,大寒天往外头站上几个时辰,也要泛起富贵病。
不得不说,他而今凡是望见什么,都极其容易想起沈宓。
“殿下来此,可是为了科举改制一事?”苏时稔见他沉默半晌,直盯着自己手中的修改条例,随即将手中已经写满的纸递了过去。
“改制实施并非一朝一夕,倘若强行变动,只会适得其反。”
闻濯看着他在纸上记得密密麻麻的弊端,从大到小,都仔细划分勾勒了出来。
“摒弃家世门槛的主张一经公布,定然会引起京都世家不满,历年考试进京的寒门学生占了大半,倘若今年殿试大规模有寒门入选,世家不会满意。”
如今天朝以世家和望族为根基,倘若强行削弱这些贵门的势力,新制的施行仍旧会受到阻碍。
也就是说,科举改制并非难事,难的是施行贞景新制的同时,保全所有人的利益。
贞景帝急功近利是真的,想要拿吏部开刀,来试探京都世家的心思也是真的。
当初吏部的人几乎全都是经由摄政王之手所提拔,如今这恩泽又成了祸难回馈到了他们的头上。
难道只因摄政王放权,沉入幕后不再把控朝事?
正常人其实很难不这样去猜测。
倘若不是最坏的情况,任何为人臣子都不会去擅自揣测君主的心思。
“摒弃门第之限这一条早该施行,倘若新制和世家利益选择一个,那自然要选贞景新制。”
苏时稔疑惑道:“可世家利益从来与天朝利益共进退,微臣实不敢揣度圣意,只是……”
只是如今贞景帝对于朝中旧臣的态度太过维护,实在不像是将要分崩离析之态。
“没有共进退,”闻濯道:“天子只能独尊。”
他忽然明白了闻钦这般急着要施行新制的意图。
他是不满。
不满从前被世家拿捏的窘境,也不满这必须要世家维护、才能共进退的朝廷。
或许吏部是因为闻濯经手,是他曾经扶不起来的阿斗的证明。
又或许只是凑了巧,他当下真心需要施行新制的人才,所以吏部成为了头一个要被推在众矢之的,向贞景盛世碾去的楔子。
“下官明白了。”苏时稔在改制上画了一个墨色的圈。
闻濯眸色微沉,“苏大人明白了什么?”
苏时稔坦然道:“陛下的十仗刑罚,在改制一事中实则是给了下官一个台阶,倘若下官拿着修改科举制度的建议执意要施行,定然能成。”
他叹了口气,接着又说道:“只是没有顾全所有人的公平,行大不义之举,势必会沦为京都贵门眼中的过街老鼠,尚且还在两相制衡、且没有成型的贞景之世,并不能够保全下官一人生死。”
左右都只剩下死路给他。
这是贞景新朝所往出迈的第一步,但要他苏时稔,做这第一块垫脚石。
闻濯不忍,“近日上朝时陛下放出口谕,倘若朝野之中有人能够解决科举改制之时,便能取代苏大人的吏部掌位。”
苏时稔这几日闭塞,并未听到过传言,此时也只剩愕然。
闻濯接着道:“苏大人可以选择放弃名利。”
“下官所求并非名利,”他有些为难,“经纶事务者,立世之则只为万民,官途廿载,下官所求从未改变。”
他话音才落,苏夫人便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迈入屋中,见他周身的被褥不曾搭好,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养病之际,还瞎忙活什么。”
“不是瞎忙,”他接过夫人递来的药碗一口闷尽,抹了把嘴角,“辛苦你又折腾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