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了金秋雁。
无可名状的恐惧涌上心头。所以她跑了,她头也不回地跑了。
她后来才明白那个树丛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段天问没有认错人。因为她们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模糊面孔。如果没有腰间的银弓,被拉进那个树丛后面的人就是她。
这件事并没有能瞒住所有人。这个女孩是玉笛山庄浣衣娘与马夫的女儿,名叫周歌,她的父母第二天就跪到萧关傲面前,乞求他还女儿一个公道。彼时金荷氏正带着金秋雁在凉亭与萧关傲叙旧,金秋雁想要站起来为他们说话,金荷氏却不动声色按住她的手,说了句下次叨扰,然后将她带离了那里。
不要管与你无关的事。她的母亲告诫她。能攀上高枝是那个姑娘的福气。
如果是高枝,为什么那个女孩会哭?
最后萧关傲用钱封住了那对父母的嘴,然后将周歌赠予萧曼云当作嫁妆,一并送入了清泉山庄。
“世事就是这样荒唐,作孽的是男人,承受后果的却总是女人。”
金秋雁掰断一截树枝丢进篝火里。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转了话题:“怎样,小子,忽然发现自己父亲的另一面,感觉如何?”
树枝溅起的火星在段临风的眼底闪动,他很久才开口道:“周歌也在。”
“什么?”
“从金陵城到玉笛山庄,在我被算计的每一个环节里,她几乎都在。”
金秋雁愣了两秒,大笑起来:“如果真是她将你陷害至此,我会为她抚掌叫好。”她笑着笑着停了下来。“不过,你若是以为这是你父亲造过的唯一一次孽,那你就低估他了。”
她将手中的木柴一把丢进火中,拍了拍手,继续讲述剩下的故事。
婚礼结束后,金秋雁回到苍梧派,始终无法释怀自己当日的懦弱。她决心为周歌讨回公道。在她心目中只有一条道算得上是真正的公道,那就是杀了段天问。彼时苍梧派与清泉山庄虽然关系淡漠,但远远不像如今这样剑拔弩张,两派之间常有公事往来。金秋雁每日苦练武功,等待着有朝一日找机会重新接近他,一箭结果他的性命。
然而她很快就发现,虽然两派之间常有往来,但段天问常年云游在外,成婚之后不过在庄中短居,即便她以苍梧名义登门拜访,仍然极少有可以直接接触到段天问的机会。于是,在金秋雁年满十四之际,她以增长见闻的名义向母亲辞行下山,一面接管苍梧实务,一面暗中调查段天问的行踪。
很快,她就查到了段天问的行迹。他在外口碑极好。三十年前江湖魔教纵横,匪患肆虐,段天问时常在各地行侠仗义,所到之处往往留下惩强扶弱的美名。对于这些话,金秋雁一个字都不相信。她认为段天问一定有露出马脚的一天。所以每当他离开一个地方,金秋雁就会紧随其后。最开始一切如常,但是很快她就发现段天问有一个习惯,当他平定匪寨时,他会杀掉寨中所有男丁,放走所有被强掳来的妇女,然后带走匪寨遗孤回庄教化。
“等等。”段临风打断她,“什么匪寨遗孤,为何我从未听过。”
“你没听过很正常。”金秋雁道,“因为这些遗孤大多都活不了太久。你父亲只钟爱懂事又漂亮的那一种。”
段临风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反胃:“可你说那些都还是孩子。”
金秋雁冷笑道:“这世上最容易听话的就是半大的孩子。像他这样的名侠,人人都相信他是真心想要教化那些出身不幸的孩子。其实仔细想想,但凡他带走的是一个成年女子,旁人都会议论他的动机。可他很聪明,知道怎么用自己光鲜的名号为他的龌龊事作掩,毕竟没有谁会去追问匪寨遗孤后来的下落。”
“你又如何能知道这样清楚。”段临风问,“如果这些遗孤都死了,岂非死无对证。”
“因为他们之中有一个活了下来,而且我见过他。”金秋雁道,“还记得我说你父亲东厢房中藏有一间密室么?”
她捡起树枝,在地上随便画了几笔,段临风感到后背一阵发凉,因为那是一张清泉内庄的地图。她不仅去过清泉内庄,而且三十年过去,她竟然还记得分毫不差。
“你是如何进的内庄?”
“一个地方只要有门,就一定有进去的办法。”
金秋雁并没有对他详述自己是如何找到清泉内庄的入口,而是在地上圈出了桃源阁的位置。
“那些过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进去以后所发现的秘密,足以成为段天问决心谋杀我的契机。”
段临风忽然明白她为何要圈出桃源阁的位置。三十年前,他的长姐段临雨出生,为了庆祝清泉山庄与玉笛山庄联姻所得的第一个孩子,段天问宴请四方宾客,在桃源阁大摆了七日酒席。
那一次的宴席上,金秋雁作为苍梧派掌门之女也如愿受邀。
她终于佩上了九曜弓。
彼时她追踪段天问已有两年时间,随着年岁增长,她愈发感到当初自己想法之天真,段天问不是一个可以被她随随便便一箭结果的人。抛开二人悬殊的武功造诣不提,段天问在江湖之中的名望日增,人人都敬他为侠胆豪杰,如果金秋雁当着众人的面随便取走他的性命,无论她有着什么样的理由,都会将苍梧派置于不义之地。
明取不成,只能暗算。金秋雁无法容忍段天问端着一副君子模样继续在江湖中作威作福,决定发挥自己的另一个长处,用毒药悄悄结束他的性命。
这样的机会并不好找。宴会虽然人多眼杂,但未免太过明显,金秋雁并不想牵涉到无辜之人,所以她决定潜入段天问的房间,趁人不备悄悄下手。
在几日的明察暗访过后,她终于找到了内庄的入口。人来人往,内庄与外庄之间的看守变得松懈。金秋雁假借身体不适闭门不出,偷了清泉瀑池的钥匙,伺机寻了一个无人的黑夜潜入了段天问的宅院。
奇怪的是,段天问并不在自己的房间中。正在她四处打量之际,忽然听得东厢房传来隐隐约约的动静。金秋雁躲入暗中窥探,只见段天问从一个密道中钻了出来。他往周围看了两圈,在确定没有人之后,才整理好衣服匆匆离开。
“我只要看一眼他的神情,就知道那底下发生了什么。”
金秋雁屏息等待着段天问走远,学着他的样子重新打开了密道,密道一路将她引至密室,推开石门,一个约莫十岁的少年背对着门蜷在床上,身上只盖了半条被子,背上净是手指掐出的青紫痕迹,他伏在枕上无声抽泣着,像是在压抑极难耐的痛苦。
“我说了,不要你管我!”一个杯子凭空向她飞来,砸在墙上落成碎片。
金秋雁吓了一跳,她才发现那少年有暗器根基,只是根基尚浅,所以没有太大的杀伤力。少年听身后没有动静,不由得警觉起来,他转过身见到金秋雁,不由地大吃了一惊:“你不是歌儿姐姐。你是谁?如何进来的?”
“我是来救你的。”金秋雁急忙道,“我可以带你出去。”
“我不需要人救我。”少年重新躺回床上,指了指墙角一个形状怪异的柜子,“你看到那个柜子了吗?那里塞满了画卷,每一卷都是一个和我一样的人,他们都想跑、想反抗,后来他们都死了。这么多人入了画,只有我和歌儿姐姐还活着,只因为我们听他的话。”
“你不必听他的话!”金秋雁道,“苍梧派一样能给予你庇护!”
少年猛地抬起头来,当他的目光落到金秋雁手上那柄九曜弓时,他眼里绽出一丝奇异的神采。
“你是苍梧派的大小姐?”
很久以后金秋雁才想明白这个眼神的含义,彼时她以为他不过是因找到了重获自由的希望而欣喜,她从未想过这个少年的心思远比他的外表要深沉。所有和他一样被段天问带走的孩子都死了,唯有他还活着。段天问不愿留下任何破绽,却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将他留在山庄。他是猎物,但他亦是猎物之中最强大的那一个,因为他可以吞下自己的獠牙,向猎手献上全部的忠诚。
石门在金秋雁身后缓缓打开,少年合衣而起,在腰间系上一块纯白玉饰:“听闻苍梧大小姐素来喜欢多管闲事,如今这样没头没脑闯入清泉禁地,手未免伸得太长。义父觉得呢?”
一道影子缓缓蔓延至她脚下,金秋雁忽然反应过来,她迅速执弓回身,但却慢了一步,段天问的剑已经无声无息地抵住了她的喉口。
——
“你说谎。”段临风说,“没有人能活着躲过我父亲的剑。”
“你眼睛都不眨地信了我前面所说关于你父亲的所有荒唐事,”金秋雁顿了顿,“但是你唯独不相信我有足够的本事可以躲过他的剑?”
“我父亲从来都算不上是良善之辈。”段临风说,“所以如果你所说的是真,他不会放你走出那间房间。”
金秋雁看着他的眼神多了一丝耐人寻味的考量。她想了想,松口道:“你说得对,论单打独斗,我的确不是他的对手。不过你别忘了,你们清泉山庄虽有独步江湖的剑术,我们苍梧派亦有天下无双的药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