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七却独自盯着那堆白骨不说话,似乎心中已有了一些别的想法。
“这两个人生前有多处骨伤。”他说着,捡起一截断裂的腿骨,“都是被生生砍断的。”
颜寄欢道:“如果发生过打斗,有这些伤倒也正常。你方才说血迹是从外面延伸至内。我猜他们原本是在门口站岗,结果被人砍伤躲进屋内,想不到这间屋子易进难出,所以被困死在里面。”
段临霜摇摇头,指了指屋内的一地狼藉:“他们若是进屋只为躲避,那么屋内的景象如何解释呢?”
“不是打斗,是惩罚。”楚云七突然出声。他把几截断骨按照人体骨骼的走势重新排好,然后将断骨的位置指给她们看:“这两人骨头被打断的位置几乎一模一样,如果是在混乱之中交手,受伤的位置不会这样吻合。他们应该是在看守什么,但是任务失败,他们就被关在这里,受到了惩罚。”
“有道理!”颜寄欢一拍手,示意他们去看角落里的绳子,“你瞧这绳子和椅子的位置,像不像是一个人被绳子捆住自行挣脱以后挣扎留下的痕迹。会不会是段老庄主在这里藏了什么秘籍,有人来偷,结果被暗卫发现,抓了小贼等候发落,结果小贼溜走,他们就被……这样了。”
“清泉山庄不会这样惩罚自己人。”段临霜看着一地白骨感到寒意无限,“父亲不会这样对自己人。若真是这样,江湖上怎会没有一点风声?父亲虽治下严苛,却也从未对谁下过如此狠手重罚啊。”
“或许他并不知情。”颜寄欢道,“他可是庄主,就算要罚什么人也不至于偷偷摸摸地罚。”
“这是我父亲住的地方,谁敢在他的眼皮底下杀人。”段临霜慢慢蹲下身去,“除了父亲之外,又有谁能惩戒暗卫。”
“段人杰。”楚云七突然说道。但他的注意力却不在她们两人身上,而是在翻倒在地的一张木桌上。那木桌乍一看平平无奇,但只要定睛细看就会看到桌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像是初学写字的孩童随手刻下的涂鸦,一笔一画,写着一个本该消失在世上的名字。
——段人杰。
“这不会是段人杰的房间吧?”颜寄欢倒抽了一口冷气,“好好的东厢房不住,住这阴森森的地底下做什么。”
“我倒觉得这房间不是用来住的,这里的一切都太不合时宜了,反而像是为藏下某样东西而做的掩饰。”楚云七的目光跨过木桌,忽然停留在一个放在墙角的柜子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因为打斗而七倒八歪躺了一地,只有这个柜子岿然不动地竖在原地,在一众混乱场景里显得格外醒目。
颜寄欢只看了那柜子一眼,就明白为什么他会露出这样奇怪的神情。
这柜子长得非常特别。只要你见过一眼,就绝对不会再忘记。
它没有镂空装饰,也没有把手,甚至看不出正门在哪里,像一口没有棱角也没有缝隙的棺材一样被突兀地竖在墙角。她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看见这个柜子,只因为房间里其他的东西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段临霜也愣住了。但是她之所以愣住,不是因为这个柜子长相奇怪,而是因为她见过同样的柜子。
在藏书阁。只有庄主之玉可以打开的锁柜。
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藏书阁的锁柜正中间有一个锁眼,而眼前这个柜子的正中却什么都没有。
“这个柜子好像没有门。”颜寄欢试探着摸索了一下,“真像个棺材。”
“应该只是将锁眼藏起来了。”段临霜摇了摇头,伸手向柜子左边摸去,“如果没有锁眼,至少应该有一个凹槽。”
她摸着摸着,忽然停下动作抬头看向楚云七。
“你的双龙镖在么?寒玉那个。”
楚云七愣了愣,但还是从怀中掏出了双龙镖递给段临霜。段临霜接过双龙镖,将它扣进凹槽之中按下,只听得咔嗒一声,双龙纹严丝合缝地嵌入柜边的凹槽,原本看起来没有一丝缝隙的柜子正中突然弹出一个木制把手,段临霜用力一拽,柜子里塞着的东西哗啦啦滚了出来。竟然是一卷一卷堆叠在一起的画卷。
段临霜将手中的双龙镖递了回去,三人对视一眼,神色复杂。
“这些画是什么?”
楚云七捡起滚落到自己脚下的其中一卷看了一眼,脸色顿变。他以极快的速度把手中的画卷一收,按住另外两人正在捡拾其他画卷的手,说道:“我来收拾吧,你们别看了。”
“骷髅头都看了,还有什么是看不得的。”颜寄欢不耐烦地扒开他,从他手底下抽出一卷画像展开,当她的目光落到上面所画的内容时,她的神色也变得难堪起来。
“霜儿,他说得对,你还是别看了。”她一把将画卷收起塞回楚云七怀里,“不是好人家姑娘看的东西。”
“这就是从我家里翻出来的东西!”段临霜生气了,她抢过画卷看了一眼,心重重沉了下去。不是因为她没见过这类主题的画,而是因为画中人的年纪太小了,小到不该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这类主题的画里。
一阵强烈的反胃涌了上来,她下意识想要合上手里的画卷,但她没有。莫名的直觉逼使她近乎强迫一般地去看藏在这里的每一幅画。男孩。女孩。无一例外都是总角年岁的小孩。像大人一样被剥光画在纸上,像收藏品一样被题字落章,锁进见不得光的地下室里。
不同的孩子。不同的背景。同样的主角。
她甚至不需要细看画中另一个人的样貌都知道这些画出自谁之手,只因那笔触她太过熟悉。
教她写字的手。教她握剑的手。
掐进这些孩子身体里的手。
她被全江湖视作英雄的父亲,段天问的手。
“或许只是……画而已,这些小孩都不是真的。”颜寄欢结巴着安慰她,“写奇情探案录的人也不一定真杀过人,是不是。”
“我觉得他是’杀过人‘的那一种。”楚云七抖开两张画卷,将一旁题写的小字指给两人看。
……婢女周歌,作于十岁。
……孤儿人杰,作于七岁。
接着他松开手,露出两幅画背景中一处相同的装饰。那样怪异的柜子,任何人只是看一眼都不会错认。
“这两幅画的背景就是这里。”楚云七说,“我们所在的房间里。”
段临霜再也支撑不住,俯身捂着嘴干呕起来。
第58章
“世上像段天问这样的禽兽很多。”金秋雁说,“但他一定是其中最道貌岸然的一个。”
金秋雁第一次见到段天问是在他与萧曼云的婚宴上。
一个是清泉山庄的新任庄主,一个是玉笛山庄的大小姐,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自是一场盛事。一时间江湖百门都前来祝贺,浩浩荡荡的排场一路从半月岛摆到了清泉山。如此盛宴,苍梧派自然受邀。彼时金秋雁尚在总角之年,正是好动的年纪,酒宴醉气熏天,她坐不住,追着一只蝴蝶一路跑进玉笛山庄的后花园。
她只记得她聚精会神盯着那只白色的蝴蝶,一片阴影不动声色压了过来。她转过身去,看见一个男人的手落在她肩上,轻抚着她因奔跑散落下来的发丝。
“你是谁?做什么?”
金秋雁警惕地往后躲了一躲,男人终于看见她腰间别着的银弓。
“你是金荷氏的女儿?”
他的手收了回去。
“是我认错了,不多打扰。”
他没有说自己是谁,但是金秋雁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他是新郎,本该在喜宴上推杯换盏,接受众人恭贺,可他却在后花园没人的角落里独自游荡。
或许他是在找新娘子吧?
金秋雁看了看自己玄色的衣衫,鬼使神差地跟上了他匆匆离去的脚步。听说萧曼云是出了名的美人,令段天问一见倾心,只可惜玉笛山庄的小姐不学武艺,金秋雁未曾有缘与她谋面,若是能就此远远瞧上一眼这传说中的美人,岂不比在园子里扑蝴蝶好了太多。
可是段天问并没有带她找到萧曼云。
他在后花园阴沉沉地游荡。后花园的人很少,金秋雁的轻功并不好,有许多次她不慎踩到树枝,以为段天问发现了她,但他只是顿了顿脚步,并没有转过身来。
直到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姑娘端着一个水盆冒冒失失从她前面的亭子里钻出来。
“原来是你一直在跟着我。”
段天问终于转过身来,他的手指绕上那个姑娘的发丝。后者只是摇头,拼命地摇头。
“我不是,段庄主认错人了。”
段天问用一巴掌止住了她的哭泣,然后将她拽入了树丛背后。
满当当的一盆水砸在地上摔个粉碎。金秋雁想要尖叫。想要制止。她想大喊难道你看不出她很害怕吗?但她自小习武,却从未直面过这样残忍到不讲道理的暴力,习武是为了惩恶扬善、快意恩仇,他们的拳头只挥向有罪之人,可是这个女孩做错了什么,她只是端着一盆水从花园里经过而已。
她在慌乱之中去抓自己的银弓,却总是解不开系在弓身的死结,树丛的摇晃突然停了下来,段天问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服,阴沉沉的目光径直穿过她藏身的假山,对上了她惊恐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