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并不大,只能容纳三四个人,地上堆积着一些杂物,有些是段临霜儿时的玩具,有些是她不常用的兵器,都已经落了一层灰。在角落里有一张桌子,上面端端正正放着一柄剑——段临风的断水剑。
从前她不曾注意,直到回程前为哥哥收拾遗物,她才发觉哥哥随身的物品实在很少。几件衣服,几册书,一柄剑,一把琴,这就是他与人世间的所有联系了。
段临霜将庄主之玉擦了又擦,然后将它系在了断水的剑柄上。儿时她曾经嫉妒过哥哥,嫉妒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所有的关注与宠爱,嫉妒他可以佩和父亲一样的白玉,嫉妒他不必和父亲苦苦恳求就能得到一柄绝世的宝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从嫉妒变为怨恨,从怨恨变成麻木,再从麻木变成接受。她终于接受了她和哥哥有不同的道,有些东西她注定不会拥有。命运却与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它将这两样东西拱手赠予她,代价却是夺走了她的哥哥。
烛光晃了晃,段临霜下意识用手挡了风往外退去,不慎撞到了旁边一叠杂物,低头一看是她从金陵带回的书,最上面正是她曾拿给哥哥的那本商贾手册,一直忘了要回,就这样夹杂哥哥的遗物之中一并带了回来。
念及此,她将那本手册挑了出来,合上暗室机关,重新坐回到书桌前翻阅起来。才翻了几页,忽然发现这书册背面有一些新添的墨痕,像是段临风在思考什么时随手写下的,显得十分潦草。幸而她很熟悉哥哥的字迹,略略一瞧就辨认出来,他写的是“师门决裂 得意弟子 父亲”的字样,在“得意弟子”与“父亲”之间,他还特意拿笔将两列字连到了一起。
段临霜不禁心生疑惑。父亲虽然极早就接任了庄主之位,但是他因诸事繁忙,无暇分身,就将授业之则交予杜刘张三人负责,他于清泉山庄现在这几百名弟子不过是名义上的师父,唯有段临风与段临霜的功夫是他亲自传授,若真论起来,父亲的得意弟子也就段临风一个。可是这人人都知道段临风是段天问的儿子,没必要多加一层弟子的名头。况且旁边还写了一行师门决裂。就算哥哥当烦了庄主,想要和师门决裂,他需要这么明晃晃写在纸上么?
除非这些字另有所指。
她越想越坐不住,非要将这事弄清楚不可。清泉山庄比她年长的同辈弟子都早已出师下山,仆从与暗卫平日都住在外庄,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人。思前想后,唯有五个长师或许仍知道一些内情。杜思飞与戴良最为年长,但是她和这两人向来不对付,更不用说将这事的原委相告。刘张两位师叔与她不甚亲近,突然去问这些,似乎有些突兀。如果去找韩山道……段临霜暗叹一声。韩山道回庄后就一蹶不振,日日在清泉历代祖师的牌位前长跪不起,任谁劝都不听,跪了半月终于病倒,此后就抱病在床,终日酗酒,只偶尔参与几次清泉例会,算起来他们有许久没在私下说过话了。
为难之际,她忽然想起一事,清泉山庄对庄内人事变动均存有记录,统一收在藏书阁的一间锁柜之中,以便随时调阅。那锁柜的设计极为精巧,除了必备的钥匙以外,还需要将庄主之玉按入一处凹槽之中才能打开。如今正巧这两样东西都在她手中,她连忙返回暗室,翻出那把钥匙,再将哥哥的玉佩重新取了出来,匆匆赶往了藏书阁。
清泉山庄的藏书阁建在里庄与外庄之间,是外庄访客能走到最远的地方,收藏了数不清的武功秘籍与江湖秘辛。自段天问去世以后这个地方就变得冷清了,因此她到时阁中除了守门的段福以外空无一人。她轻车熟路找到了收藏档案的锁柜,然后用段临风的佩玉和钥匙打开了那个足有两人高的柜门。
积累了数年的灰尘夹杂着浓重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她呛咳几声,抬头去找弟子名册。这些名册以十年为一个界限划分,塞满了一排格子,她一口气取了前五十年的名册,蹲在地上仔细翻阅起来。翻着翻着她就觉得不太对劲。
按理说,越近的名册用纸成色越新,然而将这五本名册放到一起,却明显有一些是被重新修订过,前后的纸张都已经发黄,唯有中间几册是新换上的,因而显得格外突兀。她翻开被修订过的几册,并未发现有什么怪异之处,只是从时间来看,这种新旧不一的情况似乎持续了足有二十年的跨度,从四十年前段天问接管庄主之位开始,停在段临风出生的那一年为止。
段临霜越看越觉得不得其解,但左右又瞧不出有什么问题,只好先将这些名册放回去,然后唤来了段福询问其中的缘故。段福回忆了半天,才想起二十年前他才进清泉山庄时,确是有一次因锁柜返潮,许多名册受了损害,需要大批重修。不过他亦安慰段临霜,此事是由老庄主亲自料理,所以决计不会出现任何差错。
他这样一说,反倒叫段临霜疑心更甚,但她不想徒生事端,只好笑了笑,随便应付了几句,将段福打发了回去。正怀揣着一肚子心事准备往回走,忽然听得前面的架子有动静,一个人探出头来,竟是她六师叔张子慎。他怀里抱着几卷书,一眼就瞧见了段临霜,立刻走上前来招呼道:“好巧,二小姐也来找书?”
段临霜思虑片刻,决定还是不要将来意随便告之,于是将手中的钥匙与玉佩都暗暗收入袖中才迎上前去:“是啊。张师叔是来找什么的?刘师叔呢?”
张子慎倒也大方,顺手就将手中的书递给她瞧,原来是几本医书。他解释道:“你刘师叔一到冬日就腿疼的毛病又犯了,总也调理不好,我来替他寻几味药方。”
段临霜点点头,她从小就常来藏书阁,对各类书册的位置相当熟悉,闻言便指了指左前方的位置,说道:“我记得那边有几册草药相关的书,师叔可以去瞧瞧。”
张子慎往她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忽然露出为难的神色:“二小姐多久未曾来过藏书阁了。”
段临霜愣了愣,如实答道:“这是三年以来第一次。”
张子慎噢了一声,说道:“那难怪你不知道。那里就是你父亲三年前遇害的地方,当时他与楚云七在此交手,满地狼藉,有许多藏书也在那一次毁了。”
段临霜大吃一惊,这才回想起韩山道曾与她说过,当时他与段临风就是在这里找到了身受致命伤的段天问与已经昏迷的楚云七。从来都没有人能真正说清楚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段天问至死都用手指着楚云七。楚云七却说双龙镖不是出自他手。韩山道咬定他只在现场看到两个人。段临风却相信在场另有其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说法。与其听他人之言,不如自己亲眼所见。
“师叔可还记得父亲遇害的位置?”她问道,“我想去看看。”
张子慎回忆了一阵,然后点点头,放下手中的书,示意她跟自己来。两人停在一排放着江湖兵器谱的书架前,这里已经被修缮过,血迹早已被洗刷干净,看不出半点打斗的痕迹,连书架也是重新组装,明显比旁边的旧书架光鲜了不少。
“据说,当晚楚云七趁夜潜入藏书阁,意图窃取武功秘籍,被大师兄撞见,两人才打了起来。”张子慎说着,话锋又陡然一转,“不过,这些都是风传而已。二小姐若是想了解大师兄与楚云七交手的具体情形,还是去问他本人更好。”
段临霜听出了一股言不由衷的意味。她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师叔可相信楚云七的清白?”
“我并没有亲眼目睹师兄遇害,又与楚云七鲜有交集,实在谈不上相不相信。不过看他对少主,倒像是真心相待……”张子慎轻叹一声,“其实三年前我曾有些疑虑存在心中,只是与你刘师叔说起时,他觉得是我多虑,因此未曾与其他人提起。如今这般情势,总叫我不住回想,或许当时出手的另有其人。”
段临霜急忙追问道:“难道师叔发现了什么?”
张子慎将手中的书放下,然后在地上划出了前后两个位置,对段临霜说道:“当日我晚到一步,因而只看见一个结果。当时大师兄倒在书架下,而楚云七则躺在两排书架之间,他们两人之间散落着许多书册,大约是这样。”
说着,他示意段临霜站在他所指的方位,而他站到了另一个位置上,这一站段临霜才发现这两个位置之间的距离实际上非常近,张子慎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段临霜的肩。
张子慎看她神情,知道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于是继续说道:“你瞧这书架与书架之间的间距如此狭窄,并不适合以武器交手,事实也的确如此,当我见到大师兄时,他的剑并未出鞘。楚云七之所以受伤,应是躲避不及,被掌风所伤。”
“掌风?”段临霜再确认一遍,“所以原是父亲占了上风?”
张子慎点头道:“不错,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处。当时大师兄已用掌风伤及楚云七,即便是楚云七想以双龙镖反击,如此近的距离下,大师兄聚精会神,能够命中的机会实在不大。可大师兄还是遇害了,这只有在两种情形下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