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离家那一天起她就没有在太阳下山之后碰过酒。
酒是一个危险的东西,虽能解忧,但也会麻痹感官。而对于行走江湖的人来说,在太阳下山之后保持警惕永远是第一生存要道。
她很希望这是自己得出的江湖感悟。讽刺的是,这却是她的杀父仇人教给她的道理。那个人杀了她的父亲,利用了她的哥哥,他骗取了他们所有人的信任又把这份信任给碾得粉碎,她本不该想起和那个人有关的任何事情的。
可作为最先叛逃的人,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一个外人的背叛呢?
段临霜把手枕到脑后,早先喝下去的几杯暖肚酒已经过了劲头,原本被酒压下的前尘往事也渐渐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
“保持警惕,临霜。”
——那时的楚云七总是喜欢学她哥哥的语气叫她,带着他惯有的温和笑容,将被打落的剑丢回她手里。“我怎么和你说的来着,要随时保持警惕。”
“楚大哥,我真不是练剑的料,你就不能饶我一回吗!”那时的她不过十五岁,十五岁的她说出的所有话都伴随着气急败坏和跺脚。
“楚云七,你给我点到为止。”那时的段临风也才十八岁,总是对自己的妹妹过分放纵,“临霜的剑法虽算不上最好,但比寻常人已绰绰有余,你就让她一让又能怎样。”
“她的剑法只是看起来漂亮,遇上实战立刻就散了。”她记忆中的楚云七和人们认知中的不太一样,他讲起话来不紧不慢,笑起来如四月春风,全然没有传说中的那份嚣张跋扈。“万一有一日你妹妹要独闯江湖,按这个水平,过不了三招,清泉山庄的牌子就砸在她手上了。作为清泉山庄少庄主的朋友,我这可是在替你未雨绸缪。”
“临霜是个女孩子,又是我段家的二小姐,她不必学这些,清泉山庄能护她一生衣食无忧。”她记得段临风这样反驳,结果话音刚落他就被段临霜给缴了剑。
“保持警惕,哥哥。你可别小看女孩子。”她记得自己这样说。
那是她唯一一次成功缴下哥哥手中的剑。
然后呢。
然后的事她都记不真切了,只记得他们三个一齐笑了。接着段天问就来了。那时的段天问总是沉着一张脸,总是突然会出现打断他们的玩闹。
他们的父亲从楚云七进庄的第一天起就没有信任过他,就像段临风从楚云七进庄的第一天起就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一样。
有时候段临霜也会想,在与他们朝夕相处的一年多时间里,她一定是遗漏了某些片段,某些细微的征兆,某些能够被拼凑起来的碎片。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这样两个形影不离的好友最终走到拔剑相向的地步。
她记不真切了。
她只记得段天问突然走出来,让她嫁给苍梧派掌门人的公子金白晓。
也许根本就不存在那样的碎片,就像有些事情的发生并不需要征兆一样。
你好好地在那里赏着竹练着剑,接着咣当一声,竹林就碎了。
她记不真切了。
她只记得她愣在原地,哥哥也黑了脸,就连一向笑眯眯的楚云七都不笑了。
“爹,你明知金白晓是个阴暗歹毒之徒,在武林大会中他几次三番暗算于我,如非云七出手相救,我怕是早已命丧九泉,你为何要将临霜嫁给这种人?”
“休要胡言!武林大会中交手摩擦本就是常事,金公子一表人才又师出名门,岂会在众目睽睽下做偷鸡摸狗的事情。苍梧金氏与我清泉段氏门当户对,我看这桩婚事很好。”
“可是爹……”
“我意已决。休要再提。”
那天晚上段临风在竹林练了一晚上的剑,竹林都被他削得七零八落。段临霜只是蹲在地上不停不停地哭,好像这样就能把碎掉的竹林粘起来。楚云七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他们,像在旁观一出自己无能为力的闹剧,又像是真切地在为他们难过。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哥哥和楚云七一同出现。
两天以后,段临霜独自叛逃出家;半个月以后,清泉山庄与苍梧派因段临霜逃婚一事交恶,械斗中双方皆元气大伤,段老庄主受内伤;一个月以后,还在养伤的段老庄主遭暗算而死,次日,楚云七失踪,段临风奉家命出庄追查;两个月之后,段临风身受重伤归隐山庄,楚云七从此下落不明。
段临霜回想过很多次那天晚上的场景。月光,竹影,剑锋,怎么抹都抹不完的眼泪,还有长久以来压在她身上那种沉重的无力感。她想起哥哥挥剑的样子,仿佛那是他唯一有勇气放手去做的事情。也许在那一刻他们都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从出生那一天起,家族的罗网就成为他们毕生无法摆脱的宿命。
最后她选择了逃避,她远远逃走了,把哥哥留在了原地。
一阵风吹过,段临霜眯了眯眼睛,伸手遮住月光。
家不成家。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有家。
第5章
越溪村的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这一壶茶已经煎好,正在盛蹿的火苗上咕咕地冒着热气,茶盖子叮叮咣咣地撞着壶身,但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它。
每一个人都在凝神屏气等待陈老秀才说出这个故事的结尾。
“……三年前那场决斗并无旁观者,没有人知道那一战到底有多激烈,有人说这两人都在这一战之中受了重伤,也有人说段少主杀了楚云七,还有人说楚云七逃跑后重伤不治。总之,那一战之后,段少主就回到了清泉山庄休养,只在段老庄主的葬礼上匆匆露过一面,对那一战的详情闭口不谈。葬礼过后,他便宣布闭门静修,自此再未踏出清泉山庄一步。”陈老秀才扣下茶盖,缓缓说道。
底下传来不小的叹气声,一部分是为了故事的主人公而叹息,更大一部分是为了这个悬而未决的结尾而叹。
“那楚云七到底有没有杀段庄主?”有耐不住性子的孩子急切问道。
陈老头还来不及回答,旁边立刻又有孩子抢道:“肯定不是他杀的!都说飞龙少侠最重义气,他绝对不会对朋友作出这样的事。”
“可那双龙镖确实是他的!”又有一个个子稍高的女孩加入了这场对话,“而且所有人都知道段家是名门正宗,向来看不起像楚云七这样以旁门左道扬名的野路子。也许他们早有矛盾呢,陈老你说是不是?”
陈老爷子停下手中的蒲扇,赞同地点了点头:“确是事实。段家以轻功与剑术闻名天下,平日修习的都是武学正宗心法,门规森严。可这楚云七,虽说大家都称他一句少侠,但他却是以邪门暗器出的名,行事作风也是极其散漫乖张,视规章为无物。这样看,楚云七与段临风确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了。”
那女孩子见自己的话得到肯定,不由露出些得意的神色来,又继续说道:“我还听说,楚云七与武林中的世家大族也一向不合。他得来’飞龙少侠‘这个外号,靠得不正是夜闯玉笛山庄藏剑阁才留下的大名吗?”
“玉笛山庄?”底下有孩子惊呼,“可是江北那个与清泉山庄齐名的玉笛山庄?”
陈老秀才点了点头。一般来说江湖事江湖了,任凭武林中闹得天翻地覆,对他们这些寻常人家的影响也微乎其微。可这些武林大族却是个例外,他们不光是武学世家,旗下更有田地、镖局、客栈、药铺、酒楼等等产业,因此即使是生长在最偏僻地区的普通人家也对他们的名号耳熟能详,更别说这些从小就生活在清泉山脚下的孩子了。
“不是说几大世家中唯玉笛山庄防守最为严密,平时连只鸟儿都飞不进去,飞龙少侠竟然敢闯他们的藏剑阁?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一个孩子问道。
陈老秀才给自己满上一壶茶,然后缓缓道:“当年,楚云七还是个初出江湖无人问津的小角色,年少气盛,听闻玉笛山庄的藏剑阁几十年来从未有外人闯过,便扬言今晚就去拜会。玉笛山庄的萧关傲萧老庄主只当是宵小胡闹,并未放在心上。谁知到了子时一刻,突然有下人慌慌张张跑过来说剑阁被破了。萧庄主急忙赶去,只见剑阁前所有守卫都像是被人打中了睡穴一般睡得昏死过去,阁门已然大开。萧庄主大惊,却发现里面放着的东西都纹丝未动,正欲松口气,一个玉面双龙镖却在这时擦过他的脸颊,稳稳钉在剑阁的牌匾上。”
说到这里,底下的孩子都忍不住抽了口气,露出钦佩的眼神。
“飞龙少侠也真够奇怪的。”有个孩子咯咯笑道,“他既然都已经破了剑阁,为何又分文不取?无冤无仇的,他又为何要与人家的剑阁过不去?”
“楚云七做事向来不讲章法,不能以常理去评判。后来也有人问起过同样的问题,他说他并不认识萧庄主,两人也没有过节,之所以这样做只是因为看他家剑阁的牌匾不顺眼。”陈老秀才说着,摇了摇头,似是也被这无厘头的话逗笑了,“不过,这一次之后,楚云七便名声大噪,尤其是平日就与这些世家大族不对付的江湖人士,知道之后无不拍手称快,他原本有一外号叫“玉面飞龙”,他们就将这外号改了改,尊他一声’飞龙少侠‘,以赞他那飞燕游龙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