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年后。
越溪村本是清泉山脚下一个小村,常住人家不过十余户,平时靠水吃水,生活不能说是富裕,倒也算平静。日子过得安稳时,人总是要找一些乐子的,于是便有了无由茶馆。
无由茶馆是由村里一位落了七次榜的老秀才所开,原本只是为了维持生计,如今却成了小村子最热闹的一处角落。只因这越溪村正好处于江湖上那大名鼎鼎的武林世家清泉山庄底下,进出茶馆的人大多是江湖人士,推杯换盏间谈的都是那些寻常人经历不到的传奇故事。那陈老秀才作为掌柜,耳濡目染久了,也记下了不少奇闻异事。他本就饱读诗书,无论什么事经由他的嘴里讲出来都能生动三分,仿佛他真的在现场瞧见似的,因此人们也爱围在这茶馆里听他讲话。再加上这无由茶馆的茶叶是出了名的香,久而久之,这里竟成了方圆几里生意最好的小茶馆。
大概是因为快要入梅的缘故,这几日格外闷热,家家户户都赶着为接下来的梅雨季节做准备,茶馆的生意也跟着清淡了不少。不过这倒是不影响陈老秀才说书的兴致,茶馆里虽没什么客人,但村里总有几个游手好闲的孩童喜欢缠着他讲故事。于是他干脆搬了张桌子坐到茶馆背后的大柳树下,一群人便躲在树荫里听陈老头提着蒲扇摇头晃脑地说书。
“正所谓君,舟也;人,水也,这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暴政之下,必有反抗。话说这齐朝末年啊,齐戾帝愚钝,荒淫朝政,又恰逢宦官黄延乱政,借着皇帝的名义滥杀无辜铲除异己,搞得举国上下乌烟瘴气,民不聊生,怨声载道。民间起义军逐渐壮大,到最后分为了两支队伍,一支是由安昌王韩承带领的军队,另一支则是燕县亭长魏明……”
陈老秀才的话才刚刚起了个头,底下立刻就有耐不住性子的孩子打断了他。
“我知道我知道,陈老今天要讲的可是双雄争霸的故事?”那个孩子仰着头略带得意地说,“我爹给我讲过许多次,安昌王当真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安昌王不过是有一腔愚勇罢了。”另一个孩子也跳了起来,“他只信自己。百姓都不服他,大家服的是魏明。”
“你胡说!韩承重情重诺,魏明不过是靠阴谋诡计取胜。”最先开口的那个孩子气得咬牙,可他对面的那个孩子却仍没有罢休的意思。他咄咄逼道:“自古成王败寇,韩承昔日再风光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落得个兵败自尽的下场。”
眼看着两个孩子就要打起来,陈老秀才赶紧起身拉住了他们,但是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倔得要命,一旦认定了一个理便不松口,即使是抓住了他们胡乱踢打的手脚,也堵不住他们争强好胜的心。这才一会儿功夫,他们这个小小的分歧便上升到了鸡飞狗跳的地步。
陈老秀才平生最头疼的就是孩童的胡闹,无奈之下,他只得放下茶杯用手扣了扣桌子,提高声音问道:“你们想不想知道老秀才是怎么看待双雄争霸的?”
这一声提问骤然亮了几个度,震得边上打盹的黄狗都吓了一跳,两个孩子果然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等他说出答案。
陈老秀才见自己已经吸引了两个孩子的注意力,便缓下了口气,说道:“……这两人孰是孰非不好评价。唯有一点最叫人可惜,韩魏二人原本是结拜的兄弟,同袍的战友,最后却因争权反目。如若换一个立场与身份,他们或许仍能成为至交好友。这段传奇最让人叹息之处正在于此。”
两个孩子的神情渐渐缓和下来,似乎是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们看了看对方,撇撇嘴地坐回了位置上。
陈老秀才掀起茶盖,在杯沿上轻轻磕了磕,然后眯起了眼睛。天下势力分分合合,乱世里人心叵测,兵家胜负原本就不能用简单的‘胜负对错’来评判。七八岁的孩子世界里非黑即白,现在与他们讲这些弯弯绕绕他们未必听得进去。有些道理,也只能自己亲身经历才能体会了。
想到这儿,他从怀里摸出一柄漆黑的抚尺,正想接着刚才的段落说下去,但却瞥见了底下孩童们兴致缺缺的脸,他转了转眼睛,忽然放在手中的茶杯冲底下的孩子们一笑。
“前朝故事你们都已听过千遍,再讲也没有新意,不如今日我们来说一说由本朝一桩江湖奇案牵扯出的挚友反目吧。”
眼看底下的孩子们眼睛齐齐亮了三分,陈老秀才满意地呷了口茶,然后不紧不慢地挥手指了指越溪村东边的那座高山。
“……这故事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如今清泉山庄的少庄主段临风,以及三年前突然隐迹江湖的飞龙少侠楚云七。”
接着他停顿了片刻。
“不过,在说这段书之前,我们还得提到另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段临风的亲妹妹,三年前因抗婚叛逃出庄,至今仍旧下落不明的段家二小姐,段临霜。”
第3章
金陵城下了好大的雨。
段临霜整了整头上的斗笠,闪进了就近的屋檐下,被雨打湿的外衣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种时候还真是叫人忍不住想念家里的暖衾。
她叹了口气,探头看了看逐渐变大的雨势,正好瞥到边上“客来酒馆”的牌子。摸了摸身上尚有几两碎银的钱袋,段临霜抬腿跨入店中。
“小二,温上最好的酒,再烤一尾最鲜的鱼。”
如果说行走江湖这三年让她有了什么进步的话,那便是她与日俱增的酒量。毕竟这世上烦恼千千万,解忧的法子却少得可怜,也只有酒这东西能够让她在那些重的压死人的往事里得到片刻的喘息了。
段临霜掸了掸被雨淋湿的衣服,无意间触到了腰间那块流云玉佩,她微微一愣神,又很快恢复寻常神色,然后捉起小二送来的酒杯,仰头就往下灌了好几口。正打算再续一杯时,酒馆的另一边却突然闹哄哄地进来了许多人。
为首的是一个大汉,手边放了一把长刀,看起来正在气头上,扯着嗓子嚷嚷着什么要他好看,此仇必报的,身旁还跟着一群唯唯诺诺附和着他的小弟。段临霜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这大汉拿着把黑色长刀,左脸上还有一道可怖的陈年旧疤,这不正是白马镖局里那位杨总镖头吗。
段临霜饶有兴致地放下酒杯,难得涌起的思乡愁绪早已抛到一边。这白马镖局是清泉山庄下属的一所镖局,在江湖上名气最甚,底下的镖师个个善马熟人,自成立以来还从未失过一镖。正因为白马镖局背后的大庄家是江湖世家中排名第一的清泉山庄,因此只要是打上了白马镖局旗号的镖,即使是大白天走在官道上都没有几个敢截的。
而这杨总镖头更是出了名的手黑脾气臭,打起架来又凶又狠,专和人的左脸过不去。只因他年轻时候受过一刀,在脸上留下了伤疤,老婆也因为嫌弃他丑与别人跑了,于是他便发誓以后要将这仇报在所有和他过不去的人。镖局里但凡有敢和他顶嘴的镖师都吃过他那把黑色长刀的苦头,而截镖的那些贼就更惨了,只要是遇上了他的,无一例外都被削去了左脸,即使是幸存下来也是苟延残喘。
这样一号狠戾人物,如今看起来却像是吃了一个大亏的模样,敢招惹他的人也算是艺高人胆大了。
段临霜原本是想着等雨停了就走,这会儿看雨越下越大,那边又叽叽喳喳热闹得很,干脆要了盘瓜子,一边磕一边听了起来。
“……这个自称‘天涯人‘的小贼实在胆大包天,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截我们白马镖局的镖,截了也就罢了,还贴个告示昭告天下说要来一场’比武还镖‘,我看这分明是在挑衅!”一个矮个子的年轻镖师气愤地说道。
“什么叫做截了也罢!”另一个镖师斥道,“白马镖局成立五十年以来还从未失过一镖,现如今整个金陵城都知道了我们不仅丢了镖,还被截镖的小贼下了战书,若是不应战,白马镖局岂不是要成了全江湖的笑柄!”
正你一言我一语吵闹着呢,杨总镖头突然愤愤甩下了手中的酒碗,满座顿时鸦雀无声。“这告示上说几时摆台。”他咬牙道。
“明日午时,闹市街东口。”立刻就有人战战兢兢应道。
“好!”杨总镖头站起来,把酒碗狠狠砸在地下,“我要这小子再也看不着明天的日落。”
段临霜在一旁听得入神。一般人夺镖只是为了求财,而镖师们口中这位’天涯人‘想要的却显然不是为了财,而是冲着白马镖局甚至是清泉山庄来的。此时就算她心底再不愿和清泉山庄扯上关系,也不禁想要去凑个热闹。
不过在此之前,还是得先寻个住处才是。段临霜这样想着,放下酒杯,又将钱袋里的银子细细盘算了一遍,然后冲小二招了招手。
“小二,来间客房。”
第4章
夏季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段临霜半倚在窗边的椅子上,左手里把玩着腰间那块流云玉佩,仰头盯着天空发呆。
已近黄昏,天色正在沉沉暗下去。
段临霜习惯性将手伸向桌上的酒壶,但又在触到壶身那一刻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