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三日他们根本摸不清对手是谁,戴良觉得是魔教匪帮的余孽,韩山道说是虚虫帮,刘宣说是官府,张子慎觉得是清泉内奸,后来等到对手大大方方露了面,他们才明白,原来这一切的源头是段人杰——那个早早就与大师兄决裂的义子。他是匪帮的余孽,也是虚虫帮的帮主、官府的走狗、清泉山庄的内奸。
当这样一个对他们了如指掌的敌人一心要将清泉山庄付之一炬,他们没有一丝反制的余地。
他转过身去,段临雨与韩山道正在一点一点将存余的口粮发放到弟子手中。他们生活在山中,原是可以依靠打猎捕鱼维生,然而这山上到处都布满了段人杰的人,这些人非但堵住了每一条通往清泉山庄的溪流,更是几日就将山中的野菜野果都摘得精光,野物也都被他们以火把驱出,俨然是要将他们赶尽杀绝的态度。可怜大小姐刚刚失去自己的丈夫与儿子,却连一点悲伤的时间都没有,转眼自己也陷入了绝境之中。
剩下的人也好不了太多。饥饿比疼痛更能消磨人的心智。他们这几个老家伙尚能忍一忍。然而清泉弟子大多都在长身体的时候,没几日就有人饿得受不了,想要以投降换取口粮,然而即便这些人已经表明了自己毫无反抗之意,最后仍是落得曝尸荒野的下场。这个自称段人杰的小贼从一开始就没想叫清泉山庄的人活着出去,他只是在享受将猎物慢慢围困至死的过程。
到了第十五日,山庄中已经没有人相信自己还能活着出去。有人自尽,有人发疯,有人麻木苦撑。绝世的武功在因为饥饿而孱弱不堪的躯体上不起半分作用。他头一次感到后悔,如果他在段临霜第一次警告他们不该对白马镖局的事掉以轻心时就听她的话,会不会就能避开这场无妄之灾。
现在段临霜独自一人在外生死未卜,就算她还活着,凭她一个人的力量,只怕也难以与这样庞大的势力抗衡。
杜思飞握紧自己手中的剑,推门跨了出去。戴良叫住他:“你去哪里?”
“我出去看看。”他拂过凹凸不平的剑鞘。自接任五杰之位起,这把寒方剑就再也没有出过鞘。如今是它履行职责的时候了。
“师兄!”韩山道站了起来,“我和你一起去。”
杜思飞摇了摇头。古往今来人最惧怕的不过死亡二字,可当这二字真真砸到你面前时,你反倒轻松了。他妻儿早亡,无牵无挂,一生所求不过是留个清白身后名。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够了。足够了。横竖都是一死,不如出去杀几个狗贼再上路,也算痛快活过!
“你待在这里,替我守着。”
——
“不能再等了。”段临霜掀开帘子焦躁地看了看外面,“寄欢都去了快有一个时辰,她怎么还不回来。”
这几日他们都藏匿在越溪村周边的林子里。这个往日宁静的小村已经被大批大批带着官刀的人给占据,这些人并非全是从府衙调遣而来,更多是临时强征过来的百姓,不过是来充个数,甚至不知道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为何。或许是因为鱼龙混杂的缘故,他们这一辆马车停在林中许久,竟也没有被发现。
但山上的情况却不乐观。这几日以来,他们四人一直想要找寻到段人杰的踪迹,却发现上山的路全被虚虫帮的帮众所把持,莫说回庄,就连上山都难如登天。这些帮众都跟随段人杰多年,无论是机敏还是忠诚都不可与底下那帮乌合之众相提并论。即便他们四人都已经到了家门口,却始终找不到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摸上山的办法,只能一次派一个人在周边绕着弯的小心刺探。
“从这里上山少说都要半个时辰,你不要心急。”段临风出声安慰妹妹。其实这么久没动静,他心中也没底。周歌像是笃定他们不会对她动手,一句话都不肯与他们多说。段临风也不是没见过段人杰的手段,人命对他来说根本如同蝼蚁一般轻贱,时间拖得越久,清泉山庄里面的人处境就越危险。
终于,一直在外面望风的楚云七探了头进来说道:“回来了!”
话音刚落,颜寄欢就弯腰窜进了车厢里。她的神情似乎十分不妙,一见到他们,她便说道:“我这一次设法摸到了清泉瀑池,那里已经全被虚虫帮的人给堵死了。”
对这个结果,三人心里都多少已经有了猜测,但是颜寄欢紧接着又补了一句话。
“他是拿清泉弟子的尸体堵的门。”
一时间连周歌的脸色都白了几分。
“不但如此,”颜寄欢继续说道,“杜长师的尸首也挂在清泉瀑池前面。”
段临风捏紧了手中的剑:“其他人呢?”
颜寄欢摇了摇头,说道:“我没看到。”
段临霜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转头看着周歌问道:“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
周歌难看地扯了扯嘴角,说道:“二小姐,这世上的恩仇从来都不是一锤定音的买卖,总有无辜之人在为旁人犯下的错付出代价。你若问我为什么,我只能说天道如此。你要恨,就去恨这不公的人世吧。”
“你!”
段临霜气得咬牙,却被哥哥一把按住:“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他这是在激我们出面,我们继续等下去只怕会死更多人。”
楚云七呸了一声,骂道:“管他爷爷的,不等什么后援了。走吧,杀他个痛快。”
“好啊!”颜寄欢将腰间新制的铁链取下在手腕上绕了两圈,“在这里待着也是憋屈,不如杀出去。”
段临霜看了周歌一眼,思忖片刻,忽然伸手将她手上的绳索紧了紧:“你跟我们一起走。”
周歌勉力笑道:“拿我做人质威胁不到他,他不会受任何人的威胁。”
“没人要拿你做人质。”段临霜冷冷说道,“我只是要你亲眼去看一看那些无辜死去之人的眼睛。”
——
清泉山庄议事厅中低泣声不止。段临雨坐在隔间,紧紧捏着座椅的把手,突然不声不响地站了起来。
“雨妹,你去哪里!”韩山道一把拦住她,“杜师兄已经没了,你不会武功,千万别做他那样的傻事!”
段临雨藏起袖中的匕首,冷静地抬头与他对视:“放心,我只是去后山打点水。”
韩山道松了口气,说道:“你一个人如何提得动,我和你一起去。”
段临雨看了一眼正在议事厅角落忙碌的三位长师,说道:“一桶水再重能重得过五岁的孩子吗?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去帮你师兄。”
韩山道因为她这个奇怪的比喻微微愣了愣神,但看她神情坦然平静,又觉得是自己多疑了,于是便让开一步,叮嘱道:“那你快些回来,后山也不安全。”
“知道了。”段临雨点点头,“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
韩山道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段临雨已经拎起裙尾跨出了门槛,眨眼间消失在转角。
等到确认没有人看得见自己之后,段临雨缓下脚步,掏出了藏于袖中那把小巧玲珑的精致匕首。
这是她儿时母亲送给她的防身匕首,她一直贴身收藏,却从来都没有拿出来用过。她不像她的弟弟,一出生就是清泉山庄的继承人,也不像她的妹妹,有可以叫父亲放下偏见授她剑法的出奇天赋。当她出生时她父亲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养育一个女儿,于是她照着大家闺秀的模样长大,从来也对武学没有半分兴趣,反正她只需要做一个得体贤淑的清泉大小姐,天下第一庄的名气就是她的护身符。
但是现在这护身符却成了她儿子的催命符。从她听到霄儿被害的那一刻起,她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把这把匕首捅进杀死她儿子凶手的胸膛。
霄儿从来不是最完美的孩子。他的出生令她不得不从清泉山庄大小姐的旧梦中醒来,变成正武堂的夫人,变成一个母亲。为了生他,她几乎丢掉性命。抚育他的每一天她都在幻想抛下一切一走了之,但她还是撑下来,因为这个孩子是她生命的延续,是她活着的责任。霄儿给了她一个生活下去的目标。正是因为如此,任何人都不能这样轻易将霄儿从她生命中夺走。她不畏惧死亡,也不怕一去不返,当一个人对未来的期望都被夺走,活着和死去根本已经没有区别。
她小心地收好匕首,缓步往清泉瀑池的出口走去。她不会武功,也没有带任何随从,没有人会对她起戒心,她的柔弱无害是叫对手放下警惕的最好机会。
当她踏出机关时,被染成血色的翠色披风堆叠在一起,飞溅的浮沫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快去叫首领,出来了一个女的。”
“女的?清泉山庄里怎么会有女的?是段临霜吗?”
“不知道,好像年纪不一样……杀不杀?”
窃窃细语声在山野间传递。她耐心地等。等。等。终于等到那张久违的面孔来到自己面前。
“啊呀,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临雨。怎么,我的小妹妹身为庄主,竟然叫姐姐出来替自己做挡箭牌吗?”段人杰亲热地叫着她的小名,仿佛他们不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而是久别重逢的亲眷。
段临雨握住匕首的右手攥得更紧。原来他还没有找到段临霜。太好了。太好了。她一定要离这里越远越好,代替她的哥哥和姐姐去看遍他们不曾看过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