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颜姓姑娘离庄以后,段临霜就一直心不在焉。其实他早就看出了这两个姑娘之间有猫腻,只是有段临风的事在前,他不敢多说什么。他看着段临霜长大,她的性子只会比她哥哥更随性难羁。清泉二小姐的名头都困不住她,更不用说是清泉庄主这个位子。若她发起性来,突然决定和那个姑娘私奔从此一去不返,他要如何对至今以为段临霜是在抱病休养的师兄师侄解释。
韩山道收剑驻足,摘下落于剑尖的花骨朵。还没盛开就已经枯萎,实在不是什么吉祥兆头。
“好剑法。”
沉静的女声从他背后响起,他心头一慌,手上的花骨朵也砸落在地上。回过身去,段临雨正在他三步之遥的地方看着他。
“大小姐。”韩山道封剑入鞘,拘谨地后退一步,“你怎么到外庄来了。”
段临雨已经移开眼去,冷淡地答道:“段福今日收信还未回来,我来看看。”
韩山道点点头,又不自然地往旁边让了让:“没事的话,我先告辞。”
他不能在这里单独和段临雨相处太久。他们的身份不允许。他们的过去也不允许。
“在这里撞到我,你会心虚吗?”
他的脚步被绊住了。
“大小姐……”他转过身去愕然地望向段临雨,“你说什么……”
段临雨却没有看他,而是在看地上的落花:“十五年前,父亲将我许配给李全甫,我求你带我走,好像就是在这里等了你整整一夜,但是你始终没有来。”
她的语调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韩山道只觉得心如刀绞,他闭上眼,强压下翻涌而来的回忆。
“大师兄于我有教养之恩,我不能辜负他的栽培,是我对你不住。”他说道。
“那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段临雨猛地提起声调,又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语气重新变得平静,“清泉五杰不能娶妻生子,没有多少人肯接下这个位置,你却接了。这些年我总是在想,既然你都已经决意要放弃我们之间的一切,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
韩山道垂下头不敢接话。他能说是因为他后悔了吗。从眼见她出嫁那一天起他就后悔了。后悔没有带她一走了之。后悔不敢反抗大师兄的决定。后悔自己的软弱与不作为。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只能叫他自己心里好受一点,但他后悔又能怎样,段临雨已经结婚生子,他再也回不去十五年前拉住段临雨的手叫她跟自己走了。
“人活在世上都有各自的道。”他只能挤出一些泛泛之言,“我们如今走的未必不是最适合我们的那一条。”
段临雨移开目光轻笑一声:“你这是自欺欺人。你我有过选择,只是谁都没有临风的勇气而已。”
“雨妹……”韩山道终于还是忍不住用了旧日的称呼,“你……”
我后悔了。我们就只有这一辈子可以活。你要不要和我……
“韩师叔!!大小姐!!总算找到你们了!!”
少年焦急的呼唤由远及近而来。韩山道下意识拉开与段临雨之间的距离,抬头看见梁小武跌跌撞撞地往他们的方向奔来,满脸都是慌乱神色。
“怎么了?”韩山道定了定心神,“你不在练功,跑到桃源阁做什么。”
段临雨却从他的脸上读出了不详的预兆:“是不是段福?我就觉得他今日回来得特别晚。”
“段福?”韩山道看了看日头。段福每日都会下山替清泉山庄收取来往信件,顺便添置一些旁的杂物,一般到中午就会回来,如今已是接近傍晚,的确早就该是段福回来的时辰了。
“正……正是。”梁小武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福叔被人杀了。几位师叔正到处找你们去议事厅。”
韩山道的心重重沉了下去:“怎么回事?谁做的?”
“不知道,我们连看都不准看就被打发出来了。”梁小武说着,又往催山庭的方向看了一眼,“师姐的伤病反反复复已经快一个月了,她还没好吗?这件事要不要也叫她知晓一下。”
“有我和小师叔就够了。”段临雨打断梁小武的话,“不要打扰你师姐。”
——
段临雨和韩山道进门时,议事厅门里正乱成一团。段福的尸体被蒙了一块白布,刘宣和张子慎站在一旁,身上还粘着血迹,像是搬运尸体留下的。
“这究竟怎么了?”韩山道捂住鼻子,挡住浓重的血腥味,“早上不还是好好的吗?”
“两位师弟下山的时候看见的,就被扔在上山的主路上。”杜思飞扶着额坐在一旁,脸色铁青地叫住想要上前掀开白布的段临雨,“大小姐还是别看了,怕吓着你。”
段临雨没听他的话,掀起白布看了一眼,脸色果然难看了几分:“这么重的刀伤?”
“摆明是挑衅。”刘宣咬牙切齿道,“竟敢清泉山上撒野,简直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张子慎蹲下身来捉起段福的左手,补充道:“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手上还残留着搏斗时留下的余印。”说着,他摊开段福的掌心,将他手心的红印指给他们看。
“这是……吕?”韩山道努力辨认着这个痕迹。红印刻入肌肤极深,几乎形成了淤痕。
“是官,官刀的官。”刘宣道,“想必是他死前认出加害者的身份,因此拼命用手握住刀柄上的花纹,为我们留下了线索。”
张子慎说道:“先前白马镖局与平乐盘口连番遭查,已是蹊跷万分,如今官刀都舞到清泉山庄的门口来了,实在是不得不叫人深思。”
韩山道与段临雨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想起了段临霜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始作俑者”。
“兹事体大,还是要知会二小姐一声才好。”戴良说道,“要怎么处置这件事,最终还是要庄主来定夺。”
“呃……其实……”韩山道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接话。他们都以为段临霜是抱病不出,但他又要如何解释段临霜早就已经擅离职守不在清泉山庄了。
“怎么了?”杜思飞起了疑心,“难道她已经病到连话都听不得了吗?什么病这么厉害?我倒要去亲自问一问她,火烧眉毛的事她究竟是管也不管。”
韩山道还想要再找些借口,段临雨却站起身来接过了他们的话:“她不在庄里。长师找不到她的。”
“什……”杜思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二小姐不在庄里?”
“她在外面替我们解决眼前的事。”段临雨看着段福的尸体说道,“我们此刻绝不能起内乱。”
“岂有此理!简直是胡闹!”杜思飞急躁起来,“哪有清泉山庄的主事人在危机当口擅自离庄的道理,若是消息有一点走漏……”
“那就不要让消息走漏!”段临雨的声音骤然升高了几度,“临霜在时你们从未听过她的意见,怎么如今她出趟远门,清泉山庄反倒没她不行了?”
“都先消消气。”张子慎出声劝道,“事到如今,最要紧的是弄清楚官府究竟为什么要拿段福下手。”
韩山道沉思道:“段福不会武功,或许他们是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东西?他随身携带的信件还在吗?”
刘宣蹲下身来摸了一摸段福的胸口,从里面扯出一叠用锦布包好的信件。他细细翻看了一遍,嘟哝道:“真是怪了。他们竟连拆都未曾拆过。”
一封印了正武堂武字章的信件从里面掉了出来。刘宣见状瞥了段临雨一眼,心知她不会拆看,于是识趣地将信收了起来,不想段临雨却抽出那封信,道:“无妨。”
“你们可曾见过段福的钥匙?”另一边张子慎还在上上下下摸索着段福的尸体,“他每一日进出里外庄的钥匙都是向我拿的,如今怎么都找不到。”
“钥匙?”韩山道警惕起来,“不会是清泉瀑池机关的钥匙吧。”
“是啊,还能有哪个钥匙呢……”张子慎的脸色也越来越差,“这把钥匙连通里外两庄,若是落到有心之人手里,岂非酿成祸患。”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清泉山庄的机关钥匙一共有七把,除了清泉五杰与庄主本人之外,只有需要频繁出入山庄的段福手中存了一把。段福对这把钥匙向来十分看重,除了当年楚云七拿着段临风给他的牌子骗得过一次钥匙以外,这把钥匙从来没有流入过外人之手。而仅仅就是那一次就已经酿成无可挽回的血案,他绝不可能会把这把钥匙随便乱丢。
张子慎这边正在四处翻找着,段临雨那边却忽然传来一声惊叫。众人循声看去,发现段临雨怔怔看着手中的信,俨然已经丢了魂。
“霄儿……我的霄儿……”
韩山道一看情势不对,立刻抢过信件读了一遍。这一看他也惊恸不已。原来这不是一封求和信,而是一封求救信。几日之前的一个深夜,有一位使鞭的歹徒闯进正武堂想要取李霄的性命,李全甫为了护子与对方殊死搏斗,却力有不逮,当场遇害,李霄也因重伤不治身亡。正武堂一下子失去了自己的堂主与少主,夫人也远在娘家,一时间乱成一团。二堂主与三堂主因为争位起了内讧,还是几个对李全甫忠心的弟子拼命逃出来以后写信向清泉山庄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