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棂久瞳孔微睁,又问:“你不知道?”说话间,脸上挂着的是难掩的喜色。
不得唐少棠开口,阮棂久得意道:“原来你不知道啊~”
得,不知道甚好。
看来张世歌虽然多话,也不至于蠢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唐少棠:“……”
阮棂久的转念与追问,在他自己看来合情合理有迹可循,但身为听众的唐少棠却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此番对话后,阮棂久成功把先前爽快承诺赠骨佩之举给唐少棠带来的感动扬得烟消云散。
唐少棠不想再继续这般无谓的对话,正要抽身离去,却见阮棂久微微偏过头,笑逐颜开。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出细细浅浅的柔光,他站在柔和的光晕中笑得天真无邪,眼角眉梢洋溢的是真心的欢喜,雀跃之情一点一点落在眸底一片星河灿烂里,璀璨生辉。
唐少棠一怔,眼前的阮棂久与记忆中湖光萤火下回眸的阿九重叠在一起,他只觉呼吸微顿,脚步沉重,却始终没能移开目光。
哪怕他曾经多么不愿意承认,他仍再度意识到阮棂久和阿九是真真正正的同一个人。
他的脾性,他的一言一行,都不是刻意伪装下的幻影。
他们从来都是一个人。
是他无法不在意的人。
冷月清光下,阮棂久的笑容渐渐褪去,略有血色的面容忽而变得苍白如纸,如覆了一层寒霜。
“唔。”
阮棂久毫无血色的脸上眉头蓦地蹙紧,唯有眼尾泪痣殷红刺目得仿佛能随时滴出血来。他向后趔趄着退了一步,两步,脚下蓦地失力,身子后仰着直直坠下,整个人瞬间没入冰冷的江水。
“!!!”
噗通一声,又一声。
江边的两个人都没了踪迹。
江水滔滔,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上,倒映出冷月霜华,灯火昏黄。江面之下,寒冻如跗骨之蛆丝丝缕缕纠缠,逐渐扼住阮棂久的咽喉。
意识涣散间,他只觉下落之势稍缓,随后便有一股温热的气息拨开江水森寒,顺着唇齿渡了进来。
……
“咳咳。”
江边,唐少棠将人救上岸后,怀中人全身冰凉气息微弱,且迟迟未有转醒之势,他眉头紧蹙,几乎是胆战心惊地伸手探了探阮棂久的脉。
指腹下传递而来的脉搏跳动虽纷乱无常,仍令人安心。
他怎么了?
脉象为什么较之比酒那日更乱了?
唐少棠心乱如麻,全部的心思都不知不觉放在了阮棂久身上,以至于并未察觉有人缓缓靠近。
那人停在他身前不远处,低头爱怜地观察了他半晌,方才不急不慢地幽幽开口。
“少棠,你素来不喜水,怎地如此不小心。”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猛然抬头一看,果真是“婵姨”。
“师……父?”
轻纱覆面的“婵姨”朝他伸手,柔声道:“过来,随为师回家。”
“……”
无寿阁,婵姨,落花意。
家?
他还有家吗?
霓裳楼,还是他的家吗?
唐少棠不自觉地将阮棂久护在身侧,警惕地望向她,一动不动。
“婵姨”敛眸打量了他一番,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轻呵一口气,弯下腰,温声细语地改口道:“少棠,娘的话,你也不愿听了吗?”
唐少棠:“!”
……娘?
“师父你……是我娘?”
秋海棠:“少棠,娘知你一直想见见自己的生身父母。只可惜这些年来,娘自己也是身不由己,多有苦衷,故而迟迟不能与你相认。如今妨碍已除,娘便亲自来接你了。”
她再一次向唐少棠伸出手,问:
“与娘一道回去,可好?”
……
阮棂久承受着蛊毒噬心的苦,浑浑噩噩间想尝点甜头。
他在心里逐一细数自出了无寿阁所品尝到的甘甜滋味,来自糖葫芦的,来自枣糕的、酥饼、麻糖、面糖的,来自某人自制的甜粥的……
每一段零碎的片段里,都有一人相伴。
故而所有的甜,都与那一个人紧紧捆绑在一起,密不可分。
以至于他产生一种朦胧的错觉,仿佛只要唐少棠在身边,那他就会觉得甜。
但唐少棠岂会一直留在自己身边?
半梦半醒时分,他似乎听到有人与唐少棠交谈。
海棠,娘,霓裳楼,回家等等词语一个一个砸在他耳畔,扎得他头疼。
然而最为刺耳的,莫过于一句:“跟娘回家。”
回家?
回霓裳楼吗?
那个被他亲手摧毁了的地方?
跟谁回家?
娘?
唐少棠的娘?
应该已死的海棠?
不可能。
连蓑衣翁都深信海棠已死,她要如何瞒过天下人,好端端活到今天?
她又是如何在叛出霓裳楼之后,躲过如此庞大的杀手组织的追杀?
唐少棠已经被霓裳楼控制多年,如今重获自由,应该留在像北望派那般傻里傻气却轻松愉快的地方,而不是重回泥潭。
否则自己何必千方百计将人气走?
阮棂久想出声阻止,却发现自己仿佛仍困在梦中,既发不出声音,也一动不能动。
是梦?
那就好办了。
是梦。
他就能畅所欲言。
他想说:
不要跟她走,留在我身边,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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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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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7章 一家亲(28)
不好。
“!”
阮棂久吓得一个激灵,猛然张开眼。他抬手擦了擦额间冷汗,已记不起梦里的胡思乱想,只是隐隐觉得心有不甘,甚至还带上了点气愤的情绪。
仿佛他好不容易把看上的糖果塞到了嘴边,这颗独一无二的糖果却突然长出了手脚,甩手啪啪打了他的脸,然后迈开新长出来的腿当着他的面跟别人屁颠颠地跑了。
生生把他给气醒了。
阮棂久烦躁得使劲揉揉眼,环顾四周时终于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环境有些陌生。
但地板微微的晃动以及水流撞上障碍物时的声响都在提醒他,他现在正身处船舱之中。
是赵佑运逃跑的那艘船?
我怎么上船的?
阮棂久依稀记得自己毒发落了水,可不记得自己身残志坚地爬上过船,然后还能好端端躺床上,盖上被,不治自愈。
他抚上眼角泪痣,并未察觉经脉的异动,体内的毒素似乎已暂时得到压制。
“……”
显然,有人救了他,而且有这个本事暂时稳住了他的毒。
回想落水时的场面,他大约能猜出救他的人是谁。
但要说有本事且有意愿稳住他体内剧毒的人,他一时尚无头绪。
舱外,呼啸的北风扫过空荡荡的甲板,送入门缝的除了刺骨的寒凉,还有断断续续的人语声。
阮棂久起身下榻,蹑手蹑脚地靠近门边附耳倾听。
……
一场夜雨后,船头的甲板上仍残留着水渍,人踩在上面湿湿滑滑,行走不易。甲板上此时只余了两人,眉目如画,皆是人间绝色。
他们面对面站着,一人身直如松柏一动不动,一人饱含热泪张开双臂,似要将对方揽入怀中。
该是母子相认的感人场面。
“事情便是如此,这些年害你受苦了。”
唐少棠退后一步,让秋海棠的拥抱落了空,她眼角闪着泪光,颤声道:“少棠,你可是在责怪娘亲?”
唐少棠客客气气道:“楼主。属下,不敢。”
他想见的娘亲,原来一直都在他身边。
她与婵姨一同当他的师父,一同欺瞒他,一同利用他年少的彷徨与软弱,将他牢牢掌控在手心,当个言听计从的徒弟,属下。
她甚至还安慰过儿时无助困惑的他,与他说世间父母对子女无条件的爱,与他说他名字的来历。
到头来,她竟就是故事里那个本不该缺席的母亲。
何其讽刺。
“少棠,你恨娘吗?”
女子眉眼含忧,语调轻柔,其中压抑而克制的凄然哀恸之情令人动容。
唐少棠默默注视了她片刻,垂目淡淡道。
“师父,您与婵姨不同,您从不生气,也不难过,现在亦是如此,何必假装。”
秋海棠眉头微顿,轻呵出一口气:“呵。”随之轻笑一声,勾着小指抹去眼角泪花,饶有兴趣道:“你看得出我与她的不同?”
唐少棠:“原本不理解,现在分得清。”
他所认识的婵姨,他的师父,时而喜怒无常,时而无动于衷。
原来并非她善变,而是她们自始至终都是两个人,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她们身形相似,声音极其相近,薄纱遮盖下漏出的一双眼眸也几乎一模一样。
但这双眼睛望人的时候,却有截然不同的温度。
秋婵有喜怒哀乐,个性偏激执拗,说话带着刺,对他要求严苛,同时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十分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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