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也的确如此。
贺兰奚托着杯盏,姿态从容地展示了一番品茗的正确方式,不急不缓地问道:“齐大人此去东岳,可有进展?”
他说的进展自然不是永明帝派遣的督察一事,而是东岳六州温家背地里经营了近十年的盐运生意。
也就是一年前贺兰奚托他去查的事情。
东岳六州距都城不远,曾是朝廷驻军练兵的地方,大魏最大的盐场也在此地。
十年前姜家灭门,北疆失守,东岳的大批驻军赶赴前线支援,这一去就是十年之久。余下半数最后由祖籍就在东岳的温家接手,依旧养在此地,以备不时之需。
可谁也没想到,温伯旸这老匹夫竟打起了盐运的主意。
盐铁之物,向来不允许私卖,一经查获,便是杀头的重罪。
温家倒是没敢买卖,可他们却借机把控了东岳六州所有的盐运关卡,向卖私盐的商人行方便,只要交足过路费,任你船上装的是什么,都能运出去。
温家的人在此地只手遮天,地方官员要么参与其中分一杯羹,要么因为不合群被温伯旸以各种理由罢黜,或遭遇意外横死。
此案在大魏后世史书上可谓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其获利之多,牵扯之广,令人惊叹。
谢沂前世便是因雷霆手段短短两个月了结了此案,才震慑住朝野上下,坐稳了摄政王的位置,再无人敢置喙。
而现在,贺兰奚准备将此事提前揭露出来。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齐思义道。
这场东风,三日后如约而至。
起因是西市街的一起斗殴案,几个买主和商贩起了争执,动手闹将起来,被巡护的官兵当场拿下。
不查则已,最后查出来竟是桩私盐买卖。
不知道怎么回事,都城内的私盐价格不断高涨,且供不应求。
商贩开出的价格同原先说好的相差过大,可买主急用,短时间内从其他地方根本买不到,可又不愿吃这个哑巴亏。
最后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一言不合竟打了起来。
私盐价高,可这位商贩的价格竟比市价高出两倍有余,严刑拷打下,此商贩吞吞吐吐交代了东岳六州过路费的内幕。
顺天府尹拿到供词,汗如雨下,一时不知道该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谁。
不报便是失职,可若是上报,万一最后没个结果,岂不是得罪了顺国公和宁王殿下。
恰在此时,北镇抚司指挥使唐运押了个小蟊贼过来,说是路上碰巧遇到便将人抓了,进诏狱嘛不够格,还是顺天府大牢比较适合他。
唐运并非闲人,之所以亲自过来,全赖这小蟊贼不长眼睛偷到了瑞王殿下跟前。
原本百无聊赖想着送完人就走,不想一进来就看见顺天府尹这副为难的样子,直觉不对,说话不由得带上了审犯人的气势:“府尹大人何故烦恼?”
诏狱里什么高官没有,光首辅就关过好几个,不差他一个顺天府尹。
二人随时平级,但一见唐运那双锐利的眼睛,左右为难的府尹大人便立刻有了决断。
“唐指挥使,某有要事相告。”
第34章
锦衣卫监察百官, 直达天听,事情传到唐运耳朵里,离永明帝知晓也就不远了。
唐指挥使沉着脸去顺天府大牢提人, 心道怪不得瑞王殿下不让提及他的名讳, 原来是替自己将接下来的差事都安排好了。
还是这样一个推都推不掉的烫手山芋。
想也知道, 若是告诉首辅大人,必然是叫他“都听殿下安排”。
“失察之罪可轻可重, 此事干系重大, 合该上奏陛下,你照做便是。”
谢沂的话果然与之所料大差不差,只是眼中若有所思,似乎想到了什么。
翌日早朝, 永明帝以此案为由,问责左都御史齐思义。
“东岳六州私盐泛滥, 你巡视东岳三月有余, 竟丝毫未觉?”
怒火对着齐思义而去,但牵扯私盐,温伯旸不由得一阵心虚。但一想到东岳六州官员在他手底下铁桶一块,绝没有人敢泄露消息,又将心暂时放了回来。
不料齐思义早有准备, 上前撩开衣摆不卑不亢正跪于殿中:“陛下恕罪, 正是因为有所觉,证据尚未来得及列出一个章程, 故而耽搁了些时日。”
什么样的罪名竟需列个章程出来才能讲明白。
永明帝怒上心头,胸口隐隐作痛。
而温伯旸看着齐思义挺直的身影, 心中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臣要弹劾顺国公温伯旸, 以权谋私, 目无王法,据东岳六州河道关口为己用,以收过路费为由大肆敛财,欺君罔上!”
齐思义掷地有声,满朝哗然。
这桩桩件件,可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何况顺国公与宁王殿下关系密切,谁知道宁王是否也参与其中。
“温伯旸!”永明帝这回不仅仅是胸痛了,是气得头也在发胀。
温伯旸一个激灵,脚下踉跄,连滚带爬跪到殿前,高呼:“陛下明鉴!”
-
此事到底也没个结果。
并非因为证据不足或是别的什么,而是永明帝当场被气昏过去了。
接着便是好一阵兵荒马乱。
这次发病比之前都要严重,陈院判和清一真人说法不同,意思却都是一样的,那就是静养。
尤其不宜动怒,切忌忧思过度。
眼看此事就要耽搁下来的时候,永明帝一连发出三道圣旨。
其一是照例由首辅谢沂监国,主持三司会审,彻查东岳六州盐运一案。
其二,令顺国公温伯旸闭门思过,派禁军看守不说,就连一条消息都不准往外传。
最后一条尤其引人深思,竟是罢免了宁王贺兰轩在大理寺的差事,由瑞王暂代,理由是避嫌。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圣上怕是已经起了疑心,若真的只是避嫌,大可放宁王几天假,何必罢免又让瑞王暂代呢。
贺兰奚领了旨,象征性地进了趟宫,说是来探望永明帝顺带谢恩,实际上连永明帝的面都没见到。
当然不止是他,这些时日除了负责治病的陈院判和清一真人,贴身伺候的宫人,永明帝只见过谢沂一个人。
可永明帝不见归不见,他却不能不来。
同贺兰奚一样不能不来的人,还有并非一母同胞,却胜似同胞兄弟的老二老三。
老三贺兰锦眼里的幸灾乐祸已经快藏不住了,也幸好永明帝不愿见人,否则定然又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贺兰庭则还是那副对谁都温和有礼的模样:“七弟,许久曾见过,还未贺过你的封王之喜。”
“上赶着贺什么喜,他如今新官上任,炙手可热,缺你这几句吉祥话吗?”贺兰锦呛声道。
贺兰奚本不欲多留,但既然有人见不得他好,他还非得炫耀一番不可。
“吉祥话自然是不嫌多的,没办法,谁让本王运气好,人在家中坐着,那圣旨就自个儿来了。”贺兰奚一脸无奈,语气十分招人恨。
贺兰锦果然气狠,撇过脸去拿下巴看他:“哼,谁知道你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贺兰奚但笑不语。
到底是贺兰庭沉稳些,上前一步将二人隔开:“清一真人都说七弟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运道,运气来了,自是挡也挡不住。阿锦他性子直,还请七弟勿怪。”
贺兰奚才不和傻子计较,反倒是眼前默默无闻的贺兰庭更值得关注,笑道:“还是二皇兄明事理。”
-
大理寺那边的差事,不过是个名头好听的虚职,只因贺兰奚身份特殊,才显得格外不同。
他若想正经做些什么,大理寺卿少不得也要给他三分颜面,他若无心,便是成天在府上待着不去点卯也没什么。
大理寺也属三司之一,眼下正忙着东岳六州的案子,无暇顾及贺兰奚这位新来的祖宗,只派了个人到瑞王府问话,听闻瑞王殿下身体不适,便没了下文。
正好乐得清闲。
而身体不适的瑞王殿下,则带着刚炒好的板栗,去试验后院围墙新搭的梯子了。
“梯子呢?”
贺兰奚左看右看,也没看到什么变化。
方元嘿嘿一笑,上前撩开一块以假乱真的墙皮一般的布,露出墙面上一扇窄小的小木门:“殿下请。”
贺兰奚略一挑眉:“这是?”
方元解释道:“谢大人说,梯子不方便,怕您再脚滑摔下来,索性把墙打通开个门算了。”
贺兰奚嘴里冷淡地说着“哦”,心里却暗自窃喜。
就像谢沂总是冷着脸,恨不得同他划清界限,背地里却有操不完的心。
同清闲自在的贺兰奚不同,谢沂几乎忙得脚不沾地,回来时已近子时。
即便如此,他回来的第一件事也不是去卧房洗漱就寝,而是直奔书房。
老管家快走几步跟上他,一脸为难道:“大人……”
“怎么?”
“瑞王殿下他……还在您书房里。”
谢沂不由失笑。
自己没去找他,他倒先来了。
到了书房门口,方元果然在外头候着,刚要出声问候便被谢沂抬手制止了:“你们先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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