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各坊领了命,秦郁定年中为期限,完成对锡铁合金可铸化工序的研究。
石狐子一人悄悄退到后排。
“基本的道理只有这些。”秦郁把木盾放下,喝了一口水,“但,我们应该想到的远不止这些,譬如此刻,我就还有两个问题。其一,白锡既然易散为水灰锡,那么水灰锡有没有可能转为白锡;其二,如何控制白铁与灰铁之间的变化,又是否有介于二者之间的铁英存在。”
“先生,我们定全力求索。”敏道。
“好。”
这是无人能答的问题,也是秦郁决定要在楚国这片土地之上弄清楚的天机。
是日,会议结束,秦郁江边散步。
一曲曲南音缥缈。
秦郁看着湖中的自己发呆。
正是在这片安静而美好的仿佛是世外桃源的山水之间,他第一次感到羞愧。
现在,他终于也对尹昭做了件不那么厚道的事,他发誓,功成,绝不再出剑。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感谢阅读,下更1.5
第59章 郢都
楚国,郢都, 蒻阿桥。
人来人往的草棚之下, 姒妤安静看完秦郁回的信, 放下竹简, 重新拾起砥石旁的双刃,对着光线细细磨砺。六丫拿出几个小铜人儿, 分给为他们送信的孩子。
“好在先生平安无恙。”姒妤道, “一会宁婴入城, 无论如何让他先来见我。”
“嗯, 芰荷楼都招呼过了。”六丫坐在旁边,清点着被姒妤做过标记的宝剑。
这家相剑铺子开了已近半年,姒妤的声誉稳固之后, 生意一向不错,就连郢都最为显赫的芈、昭、屈、景四大姓氏也常请桃氏其余子弟为他们鉴别古剑真伪。
六丫知道, 姒妤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她还是忘不了, 初至郢都的那一日。
※※※※※※※※
那日清晨, 他们在纪山顶隔着三里远望, 青紫朦胧的楚都纪郢犹如一块琥珀。
东西长十里, 南北宽八里。
城外有护城河环绕。
他们从北垣西段的水门乘船校公验进城,穿过木桩门道, 仰头看见艳红的凤凰旗帜在高达五丈的门楼上飘扬,遮天蔽日,令人几乎分不清凰羽和白云孰高。
城中高堂邃宇, 层台累榭,建筑在重叠高山,在小溪大涧之间,在水湾之畔。
姒妤顺着蒻阿河寻找宁婴与他提起的芰荷楼。六丫趴在船舷上,似从未出过远门的孩子,兴奋得脸红。两岸的楼阁挂着翡翠罗帷,近时可清晰地看见绘有花纹的朱砂岩壁和玄玉房梁,一条条龙蛇游走在雕檐画栋之间,越发衬得金碧辉煌。
时未入冬,人流拥挤不息。
南市五花八门,猛禽威兽,兰草香薰,刺绣彩绘,铜镜金饰,叫人眼花缭乱。
“姒郎,楚国真是强盛。”六丫道,“怪不得在咸阳,宁坊主就总爱往这跑。”
姒妤笑着附和,也注意到郢都的剑形制多样,佩饰精美绝伦,果然名不虚传。
至河段中部二桥边,姒妤看见一座装潢莲纹筒瓦的楼台,庭院池中涵养芰叶,有不少商船停泊,想必就是宁婴所说文泽盟下诸商家的联络中转之处——芰荷楼
堂中琴瑟和鸣,来往的船夫都知道,楚王年年都会从此挑选纤腰女入宫侍奉。
此处东南是楚王宫殿,而冶炼作坊则分布于此处西南方向,姒妤刚才停船靠岸,还未来得及领随行弟子去冶署拜访纪郢的冶令,便遇见了街前的一桩争执。
“拦住那贼人!”
几个家仆拿着木棍冲过来。
姒妤正拉开六丫,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迎面撞了上来,当场两个人跌倒在地。
“姒郎!”六丫赶紧捡回拐杖,扶起姒妤。姒妤站稳,几个家仆已经追了上来,围着那乞儿一顿毒打。乞儿被打得鼻青脸肿,却死死地抱着怀中的一把剑。
“胡梭,还不快还来!”
家仆抡着木棍怒喝:“上官公子的宝剑都敢偷,活腻了吧?!看我不打死你!”
名为胡梭的人嘴角淌血,声嘶力竭。
“是上官公子害我家破人亡,从父亲的手中夺走了她!此剑,本来就是我的!”
家仆嘿了一声,卷起裤腿,对准胡梭正要踹去,突然,一根木杖敲在他脚背。
“打扰几位兄弟,敢问,这把宝剑是什么来由。”姒妤收起拐杖,躬身行礼。
“异乡人莫多管闲事!”
姒妤环顾四周,船夫早已经离去,芰荷楼阁之上,一张张陌生面孔盯着自己。
上官想必是位大人物。
姒妤定了定神:“柳叶形的剑刃,加之空茎扁身,极像龙泉剑系下的赤翎剑。”
闻言,家仆抬起脸,擦一下鼻子,这才笑道:“看来先生还懂剑!此剑正为赤翎,天火所锻,仅认上官公子一人,却不想叫这贼人盗去,幸亏我等及时发……”
姒妤道:“可是这位兄弟,众所周知,赤翎为铸剑,而这把剑不过是模仿其形制锻造的剑而已,道理很简单,如今的工师已无法用古工艺达到传说的硬度。”
“你!”
家仆的笑戛然而止。
铸剑与锻剑的外形难分,但,从铭文的刻痕之处可以清晰认出灰铁还是白铁。
姒妤叹口气,从昏死的胡梭怀里拿出伪剑,向周围众人展示了一下这个道理。
围观之人窃窃私语。
“你什么人?”家仆气急败坏,“你先问问上官大夫是谁,也不至如此嚣张。”
“我是河东相剑师姒妤,无意冒犯,上官大夫和他家公子身份尊贵,定不至于收藏伪剑。”姒妤道,“怕就是兄弟你,误会了这可怜的胡梭,还请饶他一回。”
上官家仆吃了一瘪,这是左右为难的事,既不能挑明主人收假剑,就只能走。
姒妤以一己之力劝走几位家仆之后,方才扶着胡梭进芰荷楼,问及始末。原来,胡梭的先人世代在龙泉做木工,确实有幸得到了剑宗所赠的赤翎,然而,因上官公子迟云酷爱宝剑,听闻之后,竟然逼死胡梭的父辈,把赤翎据为己有,至今已十载。胡梭说完,两眼通红,死死追问姒妤,是否能推断出真赤翎剑的去向。
“你是想把真剑取走,还是想为父辈报仇雪恨?”姒妤想了片刻,认真问道。
“人死,雪了恨他们也回不来,再说那根本不可能。”胡梭咬咬牙,选前者。
“好。”姒妤道。
这个选择,姒妤认为是理智的。
姒妤没有拖延,待胡梭稍微恢复体力,立即领着他同去城中西南各冶炼作坊。
此处不比咸阳西冶区,此处皆是私营作坊,鱼龙混杂,连河水都是五彩颜色。
丹砂、雌黄、石青、蓼蓝……
各路都看着姒妤,如蝴蝶绕着花飞。
“姒相师你看什么?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如何会有人藏匿赤翎。”胡梭道。
“看剑刃抛光的痕迹。”
姒妤的态度也十分友好,看见做的不错的工艺品,会停下来与工师交流经验。
突然,一道经过砂轮磨光砥石开锋的剑影划过姒妤的眼角,他立即停住脚步。
那是位发髻凌乱的老妪。
姒妤又看了一眼作坊其余的砣机和锅炉,判断出这家人至少经营已五十年。
“阿婆,你儿子在吗?”
听街坊和胡梭说起,姒妤得知老妪的儿子多年前就走了,从没音讯,只留下她一个人独守家业,她也没有再嫁,始终守着什么秘密般,坐在这里不停磨剑。
却是老妪,看见胡梭浑身染血,忽就用沾满铁泥的手捂住脸,哇的哭了起来。
姒妤蹲下身子,低声对老妪说几句话。
老妪点了点头,招手让胡梭进内室。
当胡梭从挤满灰尘的箱底翻出那把锈迹斑斑的赤翎,整个人跪在老妪面前。
真相大白,当年胡梭的父亲得知自己性命不保,便让城中唯一有能力仿制这把剑器的老妪调包了赤翎剑,藏在此地,不告诉任何人,老妪的儿子偷听得知,逼问母亲剑的下落而不得,一气之下离家而去,这秘密,老妪就独自守了十年。
“阿婆,今后我就是你的儿子,我为你养老。”胡梭抓着老妪,涕泗横流。
姒妤有些感动,做了唯一的证人。
三天之后,纪郢冶令听闻此事,亲自来找姒妤,姒妤才从只言片语之中判断出,在楚国的朝堂上,上官大夫执掌各类冶金工业,虽无司空之名,实行司空之权,与后宫郑氏、公子兰等人亲近,与上国柱令尹昭阳为敌,是山字另两端之一。
而让姒妤意外的是,上官大夫并不似他的家仆那般蛮横,非但没追究他的仗义执言,反倒让家仆送美玉向他表示感激,据说,回头还把上官公子揍了一顿。
姒妤的名声就这么传开了。
每日都有贵族子弟亲至蒻阿桥的草棚之下请他相剑,蒻坊百姓也都钦佩他。
姒妤依然小心谨慎,他利用仅有的这点资源,在城中安插芰荷楼之外的暗桩。
不久,西阳郡守遇刺,朝中招安的风声大造,再不久,魏国使团来到郢都,姒妤从众多的暗桩的口中,听到了一个陌生却总活跃在局势中的名字——杜子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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