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勤恳,自然也赚了一大笔银子,交给周麻子打理——如今周麻子已经不需要他额外吩咐,就能把大账小帐做得清爽漂亮,也不知哪里学来的本事。
蒋小福对账目一窍不通,又看周麻子可靠,于是很愿意重用他。
这笔银子里,有一部分是严鹤的功劳。
严六爷似乎突然迷上了蒋老板,恰逢唱演新戏,他是场场必到,回回都赏,十分引人注目。蒋小福早知南边是富庶商贾之地,也早听严云生说过严鹤场面很大,但仅有耳闻,这回才算是见识到了。
有消息灵光的人知道严鹤的来历,以为严六爷这回要和唐大人抢人,不过另有看客不信这个说辞,因为严六爷一律只在戏楼捧场,声势虽大,却从不私下叫局摆饭。
没见过这样捧戏子的。
如此几回后,严鹤到后台找蒋小福一叙。
浮浪子弟到后台见戏子,莫不是有心调情,或是借机揩油,可这严六爷与众不同,在台下还算张扬,见了面却十足有礼,言语规矩。
可惜蒋小福对他已经存了个轻佻的印象,见他规规矩矩,只觉得装相,所以也不肯笑脸相待,无情无绪地发问:“六爷捧了我一个月的场,不知是有什么差遣?”
他问得直接,可谓冒犯,不过严鹤并不介意:“蒋老板说玩笑话,我哪里敢有什么差遣——”
蒋小福听这半句,已经不耐烦了:“六爷何必拐弯抹角、装模作样——”
严鹤从容说完后半句:“不敢差遣,只是有事要求蒋老板帮忙。”说完,他看着蒋小福面上神色,微笑着又补一句:“这样也算拐弯抹角吗?”
蒋小福没料到他是这样的性情,又是自己心急理亏,只好吞声忍气,别过脸去。
严鹤领教过他的脾气,怕他恼羞成怒,赶紧上前一步,做出恭敬的姿态:“蒋老板别动气。我呢,的确是有事相求,不敢对你绕弯子胡说。”
蒋小福记仇,始终淡着脸:“请说吧。”
其实心里已经猜到了。
果然,严鹤将他家里如何惹了粤海关监督的眼热,又如何被勒索逼贿,自己如何来京求见唐衍文等等,简要讲述一遍,末了对蒋小福道:“我这样的生意人,唐大人大概看不进眼里,只是我为了阖家生计,总要尽力一试,只好来叨扰蒋老板了。”
因为唐衍文而讨好蒋小福的大有人在,不算意外。
蒋小福不愿顺了他的意:“生意人都像六爷这样冒失吗?若是老……唐大人不替我领这份情,这笔买卖岂不是亏了?”
“蒋老板说笑了。”严鹤语气平静,仿佛只是陈述与己无关的事实:“我若能讨得蒋老板几分欢心,唐大人一定看在眼里。”
蒋小福听罢,果然微不可查地抿嘴一笑,那眉梢眼尾就沾了点得意的情态。
严鹤一直留心观察,此刻心里就有了数,看出蒋小福在唐衍文那里当真是有分量的。他的礼没有白送。
蒋小福再去唐府,已是多日以后。
落雨的时节过后,天气渐暖,晨光和煦,清风拂面,蒋小福感到很舒适。盛大的新戏传唱开来,他也渐渐淡忘前几月的种种不顺,开始想见唐衍文了。
穿着白花绉绸的长衫,他沿游廊不疾不徐地走,观赏府内风景。
途径那檐下鸟笼中晒太阳的绿毛鹦鹉,他一时兴起,捡了根树枝逗弄一番。
鹦鹉受此惊吓,大骂:“小贱人!”
不知是从哪个仆从口中学来的粗鄙之辞。
蒋小福也是一惊,立刻反唇相讥:“小畜生。”随即扬长而去,依旧心情很好。
行至通往花园的月亮门,严云生恰好从旁侧走来,手捧包袱,看样子是要外出。
两人上次会面可谓不欢而散,严云生却似毫无芥蒂,冲他一笑。
蒋小福颔首:“二爷,做什么去?”
严云生见他还肯与自己说话,暗自松了口气,拍拍手里的包袱:“去佟大人府上,佟大人近日要离京,我去送些赠仪。”
蒋小福也知道此人,这佟大人是唐衍文同科,仕途不得志,是个穷京官。唐衍文看到同科之谊的份上,每逢年关节假,重要接济一二。
“送赠仪?他要外放了?”
“不是外放。近日朝廷要派钦差去广东,他也不知走了什么门路,得了个随行的名额。”
蒋小福知道了,多半是唐衍文怕这位佟大人难以应付路上花销,让严云生去关照些赠仪。
他对此无甚兴趣,点点头,就要继续往前走。
严云生却是扯了他的衣袖:“那日是我口不择言,惹你生气。你没记恨我吧?”
“二爷别介怀,口不择言的是我。”
蒋小福并不记恨,因为认为严云生和天下人是一样的,既喜欢他这副美人皮囊,又嫌弃他这门戏子生意,既想做他蒋老板的老斗,做不成,就要改换立场,开始论君子道德了。
总言之,无非虚荣嫉妒和利弊考虑。
蒋小福大概是念多了戏文,有种没来处的傲气和偏执,非得死生契阔才算人生,非得一往而深才算真心,周围这些人和事就像是唱瘟了的戏,局促而俗气,很没意思,也无需介怀。
严云生见他这样大度,自认在蒋小福心中颇有分量,于是愈加高兴,不肯放他走,还要倾吐心声:“我是情急了,怕你不明白我的心意。难得你有这份才貌和机遇,若是只顾眼前,毁了名声和前程,未免太过可惜,你若肯静心钻研,成就还要在如今之上,将来梨园史书中必定留有你蒋老板的名号,这岂不是流传千古的好事吗?”
最后,他福至心灵地又加一句:“我总是盼着你好的。”
蒋小福果然体谅他这份心意,没有争辩,轻笑着摇了摇头,语气和软下来:“二爷,我没有这样的抱负。”
没有这样的抱负,也成全不了严云生捧出千古名伶的自我感动。
说罢,他再一颔首,穿过月亮门,往花园里去了。
严云生一腔热情如冰水浇炭,深受打击,默默而退。
小书房其实是临湖的水榭,碧水红桥,画舫青帘,是个惬意的所在。
蒋小福分花拂柳一路走来,就见唐衍文坐在画舫内,一手自斟自饮,一手握卷而读。
他亦踏上舫中,走至唐衍文背后,方见案几上除了酒具之外,还有几个拳头大小的红桃。
蒋小福伏低了身子问:“在看什么?”
不待唐衍文答话,他伸出手指沿着书脊处向外一挑,书封露出来,乃是“经世”“通考”一类,蒋小福语带不屑:“枯文死书,好煞风景!”
唐衍文将书抛掷一边,按住他的手问道:“那你说,看什么才不算煞风景?”
蒋小福用下颌抵着他的肩,随口接到“《金瓶梅》?”
唐衍文笑骂:“琐语淫词。”
“那么看些《趣史》《快史》,也算消遣。”
“那是你的消遣。”
蒋小福撒开手,在旁坐下,笑盈盈地一扬下巴:“别看书,看我吧。”
唐衍文看不了书,改与蒋小福吃桃子。
蒋小福要来一小桶冰块,将脆桃削皮切块,盛入碗中,加入冰块,又捞起酒壶往里倒酒,清冽的酒香顿时漫溢开来,冰气散开,连碗沿上都沾了细细水雾。
桃肉吃进嘴里十分爽口,蒋小福满意之至,捏一块送到唐衍文嘴边:“你尝尝。”
离得这般近,唐衍文不需尝也能闻到酒香桃香。他张口将递过来的桃肉吃进嘴里,伸手把蒋小福带入怀中:“这个我不能多吃,你自己享用吧。”
蒋小福靠着他津津有味地吃,夹缝还要感叹:“就数你身子最矜贵,讲究最多,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
唐衍文却是没接这个话。
他讲究饮食为的不是矜贵,而是固养身体。前些日子忽然犯病,又似预兆,又似警钟,他虽然没再提起这件事,其实也放在了心上。
蒋小福不过是随口一提,见他不语,又想起别的事:“那位严六爷,你见了吗?”
这回唐衍文有了回答:“看你的面子,见过了。”然后又说道:“往后他再送你什么,都推了。”
蒋小福会意——唐衍文还是拒绝了严鹤,不愿意插手——点了点头:“好。”
他对此事没有意见,反正白赚许多银子,没有损失。
至于那严六爷如何,与他并没有干系。
第10章
因嫌桃肉里的酒味儿不够醇厚,蒋小福吃到后来,索性一口桃子一口酒。
再后来就有些醉了,没头没脑地发出感叹:“没意思。只有唱新戏有点儿意思,可唱多了,意思就淡了……人怎么能唱一辈子戏?这算什么丰功伟绩?”说着说着,忽然有点生气:“都说光阴易逝,怎么就我的光阴这么难捱?”
唐衍文辨不出他是胡言乱语还是真情实意:“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可要招人嫉恨了。你蒋老板已经何等风光,怎么还不肯知足?”
蒋小福回过头看他,脸颊绯红,呈现一种朦胧的高兴,飘忽不定,似乎瞬间便能消逝。他看着唐衍文点了点头:“对,我是要知足。”
相似小说推荐
-
乘风登玉京 完结+番外 (金钗换酒) 晋江2022.11.24完结484 435温镜穿越成投敌叛国的将军之子,一落地就是逃亡,只好在江湖上混个跑堂苟命。直到大...
-
小贼哪里跑 (芍灵月) 废文2022-11-21完结腹黑县太爷攻X傲娇小少爷受陈梓陌为了心心念念的萧然放着京城的大理寺少卿不做,回了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