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脚步一顿,拐进街旁一座当铺。
枕鹤领着人出海,今日坐镇的掌柜自然另有别人,是一名颇眉清目秀的无名卫,李沽雪心下烦闷也顾不得寒暄,只匆匆写了笺子往京里递。只问一件事,扬州曲家到底和贵妃家什么交情。
若交情不深,连带着方才那刺史,老子一齐给办了;若是交情很深…李沽雪心里有些挫败地想,那恐怕只能等回京,一五一十呈报师父。再往后是师父这掌殿出面,还是须再往上请示,请示到皇帝跟前,上意又是如何,这些,李沽雪深吸一口气,手掌张开再握紧,握住扬州凛冬的寒风,却握不住这件事往后的走向。上头会如何处置,皆不在他的掌握。
如果曲诚不被问罪,阿月是不是会很失望?
李沽雪心里第一是差事,其余的便只有他的阿月,忘了有一人会比他和阿月更加失望。
或者说是绝望。
曲府正宅内曲夫人今日已经奉了晨起第五道茶,上首坐着的正是鹤发华服的老夫人,曲夫人双手举过头顶托盘上的茶盏却不得老夫人青眼。
不仅青眼没得着,还得着了冷眼,老夫人冷冷看着茶托和举茶托的人,不咸不淡道:“酸枣蜜茶惯是小孩儿们爱喝的,你呈到我跟前做什么?我刚用了早膳你就叫我喝这个,是想催着我再用些好撑死我?”
老年人身上丰腴,老夫人的脸上叫横肉撑得皱纹比同龄人少许多,倒是慈眉善目的长相,只是她言语却十分不中听,眼神是则十足的嫌弃。若仔细看的话,竟还有一丝快意。
一屋子的丫鬟仆妇噤若寒蝉,跪在地上的曲夫人也不替自己分辨,细细道:“母亲说的是,我再烹来。”
曲老夫人看她那样子实在不顺眼:“也不必去耳房,来人,将茶案抬上来,免得你偷闲躲懒。”曲夫人顺从称是,老夫人看她那副样子,捏扁搓圆也不与你发作,说是顺从却比作色顶嘴还令人如鲠在喉。
这就是从前她儿子做学徒时心心念念的东家小姐。
她早就说,这般大户人家教出来的单枝女儿心都大,不会跟他们母子一条心。虽说现如今“东家”没人了,她儿子成了东家,但她瞧见这媳妇就想起从前卑躬屈膝处处陪笑脸的日子。
因此曲府的人都知道,夫人在老夫人跟前不得脸,从前娘子在时面上总还过得去,如今小娘子去了,夫人动辄得咎,时不时就要挨上一顿打骂。前一阵子甚至手握粗的门栓直接敲在小腿上,又不许延医,也不知道里头骨头断了没有。
其实,老夫人心想,其实细论起来她这位儿媳倒没心大,但一味逆来顺受,闷葫芦也似,既无趣又总叫人疑心是不是憋了什么坏水。老夫人手里帕子一紧,她早就打定主意,自己的孙子孙女要好好教养,绝不能教得像这般一巴掌打不出个屁来,须得跟自己亲近,还须得聪慧伶俐,说出来的话儿没一句不讨人喜欢,将来才能在婆家如鱼得水,趁早弄权掌家,好与娘家互通有无不是。
唉,可惜了。
她想起曲梨心中更气不顺,刺道:“我瞧你是不是日夜思念阿梨,奉杯茶都出岔子。实在不行趁着还没到下葬的日子,你搬去后院和她作伴罢了,没得整日做些副魂不守舍腔调。阿梨只是你闺女,不是我亲孙女了?”
曲夫人诺诺伏在地上赔罪,她的小腿钻心的疼,茶盏被掷在地上,碎瓷飞溅,几片碎屑蹦上她的手背,当即炸开几点血花。
她看着那点点血迹心想,我女儿死了,你儿子也活不久。
第103章 一百零三·有是有非还有虑
李沽雪回到水阁一时没寻着人,却原来在膳房。李沽雪靠在门上往里看,那侧脸安静又专注,身影修长又——那么高一个人,凑近火塘灶,身后就擦着一只点着火的釜子,手足屈在一处,委委屈屈的,修长的身形便显得有些可人疼。
李沽雪仿佛是叫天上掉了馅饼砸晕,他想,阿月这是在做什么?还会两手?给爷洗手作羹汤?
事实证明爷高兴得太早,温镜是想亲自下厨做点吃的,却不是做给李沽雪,而是做给他们家医馆,做给钥娘和锐哥儿。
从前他和锐哥儿被罚抄书或是罚跑,温钰是个狠得下心的,等闲罚跑就是叫跑去城外观音山上法源寺后院采一颗松子,没大半天回不来,都是钥娘悄摸在半道上给塞点吃的,或是偷偷在窗子底下搁一只提梁食盒,凛冬夜里给热一碗烫烫的蒸鲂稻饭,盛夏的天给备一碗清清的莲叶冷淘。
如今总该是他这做兄弟的表表心意啦。
他也确实是委委屈屈,按说汤饼不就面条么,搁以前也不是没做过,怎的就这么难呢,真踏马委屈。他一偏头,就看见李沽雪杵在门口望着他,样子呆呆的,好像梦游,还是个做着美梦的梦游,他清清嗓子:“看什么?”
李沽雪回过神,神情有些诡异的上头:“做什么呢?”
温镜若无其事将揉作一团的面糊往旁边一拢:“没什么。”
李沽雪一呆,嗯?没什么?我吃的呢?温镜却已将膳房交还给专业人士,交代了两样吃食,预备一会儿带着去医馆。
没办法他自己来的话估摸着医馆是吃不上午膳的,只能吃上晚膳。他站在阶下冲还在发呆的李沽雪道:“你——”他再一看膳房里忙忙碌碌的几个身影,遂拉着李沽雪到僻静处。
李沽雪是任人施为,还是晕的,却见这可人儿左右望望悄悄凑近自己,离得很近,衣领子褶在身上的暗处都可依稀往里瞧去,这光天化日的,一墙之隔就有人走动忙碌之声,李沽雪晕晕乎乎地想,我要推开他么…
冷不防温镜问他:“交到州府了么?”
啊?哦。
“嗯。”李沽雪木着脸,心想,拿捏谁呢。
凑在他脸边儿的青年浑然未觉,又咬着他耳朵道:“我回想了你说的曲夫人足上有伤,你说会是曲诚打的么?”
唉,李沽雪叹气,险些没翻个白眼,他一把钳住在自己面前晃啊晃的下颏儿,把在手里捏了捏:“小祖宗,你操心的倒不少。”
温镜却没挣没动,由他捏着,恍若未觉继续道:“也是,曲诚马上被问罪,总算了却她一桩心事,也不会再有人欺负她了。哎,曲诚的罪会祸及家人吗?”
唉,这回李沽雪是真的叹气了,垂下眼睛。祸及家人,现如今有可能曲诚自己都落不着一个“祸”,还家人。他勉强振作精神:“你不知,将作监不是州府管的,是工部的辖署,纵然只是小小一名录事的任免功过也得呈报长安定夺。不比琉璃岛,说剿就可派人去剿,先斩后奏也无妨,”他又道,“我瞧着一顶红乘轿子将证据扔进去,不是刺史老爷就是别驾长官,你放心罢。”
温镜不疑有他,放了心。
两人到医馆送饭,被红火的景象惊住,太平桥街角的温氏医馆外头的队恨不得过得通泗桥去,蜿蜿蜒蜒横跨半个大市,温镜两人要越过去进门,还有人拉着二人说不许夹三。
“我乃此间医者的亲兄弟,”李沽雪面目严肃,将温镜的衣袖从门口一位大哥的手里拽出来,“你不让我进,你也别进了。”
温镜连忙插道:“我等是来给里头医者送饭的。”他举起手中的提梁食盒。
周围人一看,那赶紧让进去,听闻里头坐镇的是个如花似玉的小闺女,想必身子骨柔弱,可饿不得,快让进快让进。李沽雪边进门边道:“这样不行,这么些人排在这处——”可别出什么乱子,但他一觑温镜,便改口道,“大冷的天再冻出毛病来。”
待进了门,看清里头的人,他眼睛一转,又添道:“再说咱们大夫也劳累。还是想个法子,将药方交给州府施药院,叫他们挨个坊里发去得了。”
正开方子的钥娘柳眉一挑另起了一茬问道:“你方才说你是‘此间医者’的亲兄弟,你倒说说看,你是谁的亲兄弟?”
呃,李沽雪被噎住,这时一旁付小春自药柜前回过头,淡淡笑道:“倘若不弃,我倒可认下李兄这位手足。”
他戴着他那个乌木面具,面目遮得严实,却无端让人觉出来他是在微笑,钥娘瞪他一眼,哼声道:“那你还不喊上你兄弟干活?”
温镜凑过去将提盒交予小僮摆了,叫钥娘到里间歇一歇,他好陪着姐姐用膳,钥娘无法,无暇再抓着人撒气。她盛一碗汤饼,叹了口气:“这个好,见了那许多…我正没胃口,汤饼又清淡又顶事。这是搁了什么?香香的。”
“香蕈,不腻口也不乏味,我想正合适,”温镜看她吃得大刀阔斧,心说就这你还没胃口。不过倒也放心许多,那些伤痕看多了可不没胃口么,能吃总是福。忽然他想起来些别的,问道,“有一种香,能使人陷入深眠,名叫‘梦未央’,或许真有此物?”
“梦未央?”钥娘奇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此物?”
她又讲道:“‘梦未央’可是扬州的宝贝,须得观音山上的泉水调合才能制成,是从前城中桐记药铺的不传之秘。”
温镜想了想:“桐记?”怎么仿佛城里没有招牌叫桐记的药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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