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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风登玉京 完结+番外 (金钗换酒)


  温镜看着地上的尸身忽然心里一动,他蹲下身捻住了那女子又宽又厚的衣领。这女子身上的衣服很奇怪,带着一圈儿寻常氅子上常见的毛领,立得老高,谁在自家绣楼上穿这么厚?温镜正是瞧这衣裳奇特才捏在手里查看,衣领一掀,他“啊”一声。
  却见这坠楼而亡的女子,颈子后头大片大片的皮肉外翻,新伤旧痕纵横交错,是…也是患过赤瘢之症。
  温镜和李沽雪交换一个神色,将那张脸稍稍抬起来看了看。正如折烟一般,这名女子也是病症发在面目和脖颈,只是折烟身上的脓疱早就消去,伤口也已愈合,新生的肌肤虽然凹凸不平表面颜色鲜红,而这个女子的伤处有的深的地方已成了红黑色,脓血遍布。
  可怖极了,温镜低着头没言语。这坠楼的女子露出来的半边脸,虽然不复白嫩,但是瞧得出眉目婉约秀丽,闭着的眼睛长睫细细,挡不住的稚气未脱,看上去年纪还很轻,或许真的和折烟差不多大。
  李沽雪一觑他神情,叹口气解开身上袍子将遗体遮住,四周瞧瞧:“我去叫门。”
  却不必他找上门,这女子的家人先寻了来。先是些家丁僮仆疾奔而至,接着是众人簇拥的几位主子,最当中的是一位老夫人。温镜微微讶异,这家人…这家人面善啊,这不正是当日琉璃岛“斋日”前去进香的那家人么。
  老太太一见到地上的尸身和血迹,骇得退后两步,而后踉踉跄跄扑倒在地,哭道:“阿梨!我的阿梨!”
  人群中一名高个的中年男子神情也是悲郁,冲温镜和李沽雪拱手:“敢问两位是路过?小女是何时出现在此地的?”
  温镜解释:“我二人自凤凰街尾往太平桥去,行至此处不足半刻钟,令爱,”他顿了顿,没提人家闺女当空一跃重重砸在地面的惨状,只道,“她当时已卧在路旁,我们瞧这大冷的天便上来查看,没想到已经…老丈节哀。”
  两人又低声交谈片刻,原来这中年男子是墙里头这户人家的家主,名叫曲诚,坠楼的是他独生女,温镜问了,果然转过年去才十五。曲老丈一面招呼家仆扶住哭得死去活来的几名女眷,一面与温镜讲起阿梨的生前事。
  阿梨从小便是美人胚子,生了赤瘢之症这样影响容貌的病自然心急如焚,恰逢有海上什么寺的白衣僧人上门奉药,阿梨一试,果然缓解许多,好转的时候甚至疱疹几乎尽除,皮肤细白光滑更胜往昔。
  曲老丈一叹,阿梨当时喜不自胜,家里老夫人又原本就笃信佛教,立刻就将城中布圣水的一名师傅奉为座上宾。那师傅进言,说圣水可不能停,须得日日敷用才好,阿梨于是日夜敷用,可是效力却越发不济,万不能与最初的成效相媲美。
  养在深闺的小姑娘,花儿朵儿一般的小姑娘,单纯地以为是病症反复,家里还特地为她到海上求来更多的圣水,于是变本加厉,曲老丈说,她有时一整日旁的不干,只闭着气连续将整张脸浸泡在圣水中。
  温镜握着采庸的手一紧。当时城中分发圣水的白衣僧人是圣蕖,掺了丹砂、胡粉的东西,怎经得如此大剂量、长时间的接触,想来这阿梨见身上可怕的病症一日日恶化,积重难返,终于在这个晌午,一时没想得开,裹着高高的领子挡着脸从楼上跳了下来。细瘦的脖颈和腕子埋进雪地里,不知能不能换回一张干净的脸。
  冷不防李沽雪出声问道:“敢问曲老丈,贵府上只有令千金一人患病么?她难道常常独自外出?”
  温镜一愣,确实,这主子仆妇一大票人,没有一人脸上有疤,可是若这曲府没有一人患赤瘢之症,那么万千宠爱的独生小姐又是怎么染病的?总不能是多罗宗精准投毒吧。
  曲老丈掩面叹息:“大约是她闺中的手帕交,城里头好多人家的小娘子罹患此病,唯独我阿梨、唉!我的阿梨啊。”他抻起袖子拭泪,命人将尸首搬回府。
  阿梨尸首上原盖着李沽雪的外袍,那袍子是晨起水阁里他死皮赖脸拿温镜的,两人都是男子,身量差不多,于他而言正好,可对于阿梨来说就显得宽大过了头,小厮去抬她,那件外袍不可避免地滑下去,阿梨面目全非的脸立刻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曲诚身边的中年女子发出一声呜咽似的惨叫,跌坐在地。她四十上下,细看相貌其实很周正,只是此时垂着泪,一双远山眉显得有些内高外低,鼻翼两侧的纹路也十分浓重,仿佛隽刻了经年不去的愁苦。
  从五官轮廓上看温镜想,又是站在曲老爷身边,想来是阿梨的娘。
  曲夫人眼睛死死盯着半裹起来的尸身,缀着红宝石金饰的手细骨伶仃,在半空中伸过去,似乎是想再去摸一摸闺女的脸颊,却或许是太过伤心,终究只颤颤巍巍悬在半道上,无望得仿佛是黑暗旷野里的一盏孤灯。
  温镜最见不得人这样,看了看自己已经几乎毫无痕迹的左手,开口道:“曲丈人,我有一个朋友,或许能助阿梨姑娘恢复容貌。”
  小姑娘如果真的那么在意自己的脸,这样也算全一全她的遗愿吧。果然曲丈人还没说话,曲夫人蓄着泪的眼睛一下子转过来,十分希冀,估计也作此想,温镜便继续道:“倘若不弃在下愿代为联络。”
  曲夫人挣扎着站起身,殷殷的目光望向自己的夫君。
  然而人生最悲戚,何止参与商,有些期盼注定落空。


第98章 九十八·一波未平一波骇
  譬如曲夫人,她的期盼注定要落空。
  曲老丈捋一捋胡子:“多谢温二公子,只是阿梨如今已经去了,生前为了一张脸已是费尽心思,然而皮相终究虚妄,到头来一场空幻,说到底她就是被这张脸所累,老夫不愿她带着这等执念上路,还是罢了。”
  温镜不意他这一番话,且看样子曲夫人也没想到,她刚刚明亮几分的眼睛暗淡下去,低着头诺诺立在曲诚身边儿不再吭声。李沽雪拉过温镜,答道:“那便祝愿曲娘子烦忧尽忘安心归去。”
  曲诚唉声叹气老泪纵横却依然记得礼数,谢过两人一衣之恩,使他爱女不至曝尸街头,说等过两日家中安顿好了置办新衣相赔,再上门答谢。
  李沽雪从善如流送走曲家浩浩荡荡一行人,转头跟温镜嘀咕:“不对,曲老头有问题。”
  温镜也觉得有问题,思忖道:“你是说他不是真心疼爱阿梨姑娘吗?”
  李沽雪缓缓摇头,不只。做母亲的心肠柔软,想纵着女儿完成最后的心愿,而做父亲的古板,想着尽快平息此事,不愿意替女儿恢复容貌以防再生事端,这仿佛说得过去。可细想之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正如李沽雪先前所问,曲梨究竟是怎么染的病?曲诚说是闺中好友当中有患病的,因此使曲梨也染了病,可事实是这样吗?
  “这一片离你家不远,住户往来皆贵胄,曲梨若说有什么好友,想也是与她家世相当的贵小姐,可我记得你说你家周遭没什么人得病。”李沽雪问。
  温镜一愣,是啊,当时城北确实相较而言较为太平。不过那也有原因,城北都是一座一座的私宅,人少地方大,贵人们大冷的天等闲也不外出,这就是说阿梨姑娘交好的小娘子当中不应当有人患病,至少不应当是曲诚说的有“许多”罹患此病。
  那么阿梨的病究竟是哪里来的?曲诚不愿意旁人为女儿恢复容貌究竟在遮掩什么?
  又走几步,李沽雪停住脚步,凝视墙壁:“他这宅子坐北朝南,方才曲诚来的方向像是自正门而出,绕到出事的西北角…”
  温镜也看着墙壁,却不是空白的墙壁,而是贴着告示的墙壁,告示上“东海琉璃寺”几个字写得最大最显眼,这告示每隔几丈就是一张,且城北这几家大户,多罗牙耳教的消息自有官府专门遣人来说,而曲诚却口口声声称“东海什么寺”。
  只听李沽雪道:“这位曲丈人口口声声‘海上什么寺’,不知是眼睛不好还是忘性太大。”
  他明明知道是什么寺!从前奉为座上宾,日日求圣水,还在斋日亲自拜访琉璃岛,当真不知道多罗宗琉璃寺?却装作知之不详,温镜心里一动:“一定是忘性大,我在琉璃岛见过他。”他把在外岛当时看见曲家老夫人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又道,“确实奇怪,方才那个老夫人打眼一看就知道是自己孙女的尸身。”
  尸身上还盖着李沽雪的袍子呢,是什么,透视眼吗,这其中疑点重重,李沽雪沉思片刻:“嗯哼,曲家,家里是做什么的?”
  温镜凝重道:“城北曲家经商为生,生意涉猎很广,放租放田,家里还有…药铺生意。”
  两人对视一眼,做什么不好,偏偏是做药铺生意。折烟最初生病,钥娘和温镜的推测就是和药铺脱不开干系。温镜沉声道:“我回去再问问折烟,你先去医馆,只有良叔在我不放心。”
  他看向李沽雪的目光很定,也很信任,也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即刻长袍一展便折回凤凰街而去。
  李沽雪则在原地抱着臂看了一会子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过门了吗,支使起人来倒顺手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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