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南星便过来,笑着道:“方才离得远没瞧见,你跟谁说话呢?”
他怔怔瞧着手心里的叶片,攥紧了,悄悄藏在袖里。
才说:“是沈鸢。”
唐南星瞧了他的目光,面色骤然一变,似是想起他先头为沈鸢出头的事儿来了,半晌咳嗽了一声,说:“那什么,卫二哥,你家那个病秧子……挺好看的啊?”
他瞧他:“怎么?”
唐南星“咕咚”吞了一下口水。
说,没什么,没什么。
就是……
“罢了,是我想多了。”
唐南星嘀嘀咕咕,他卫二哥何许人也,那是上马安天下,英雄豪杰的预备役。
看上一个病秧子什么的……啊哈哈,怎么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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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嘉佑帝视学的恩赏便到了侯府。
衣帽钞锭与诸生相同,卫瓒和沈鸢额外多了笔墨纸砚,又有一琉璃摆件,精巧非凡。
这对卫瓒来说倒是寻常,沈鸢院儿里却喜气洋洋,别说外院的仆役,就是两个贴身侍女都惊喜万分。
知雪捧着那琉璃摆件笑道:“听闻咱们这次跟小侯爷那边儿的一模一样,这可是头一回。”
照霜道:“我将那笔架腾个地方,放正中间才好。”
却冷不防听沈鸢冷道:“收起来。”
知雪“哎”了一声,说:“不摆起来啊?”
沈鸢说:“不摆。”
知雪还想说什么,被照霜拦住了。
只得噤声、悻悻将东西都收了起来,原本就清净的院里,更添几分冷意。
沈鸢捧着书在灯下读。
却是一个字都瞧不进去。
又冒出卫瓒那慵懒含笑的声音。
“——是他们不识货。”
“你说是他们懂你,还是我懂你?”
刹那心乱如麻,指尖也不住用力。
卫瓒说得出这般话来。
他刹那却在想,若这阵图是卫瓒绘的,可还需要百般经营转圜?
不过是这位小侯爷一两句话的功夫。
兵书被他翻了又翻,早已起了毛边,有两道陈旧的批红字迹,一道飘逸,一道娟丽,交错辉映,是父母留下来的笔记。
他这些年来一读再读,不止为了功名利禄。
这也是他与父母对话最后的方式。
他的目光终究凝固在庞涓因妒剜膝孙膑那一节。
批注道,因妒生恶。
又道,可不为将帅,却不可不为人。
他瞧了又瞧,嘴唇已抿的泛白。
忽得一亮,他抬头,才瞧见,是照霜挽袖将灯点起,轻声说:“公子该早些歇息。”
他却问她:“你说这人平白无故,怎的就这般高尚起来。”
“分明前些日子还瞧不上我。”
照霜自然答不上,只摇了摇头:“照霜不知。”
沈鸢昳丽的眉眼流露出几分自嘲。
灯火下,指尖抚摸过起了毛边的书页。
半晌笑了一声:“照霜。”
“若父亲母亲知我今日成了如此模样……”
“该有多失望?”
第8章
这夜,卫瓒又让他爹靖安侯捉去训斥了。
“圣上提起的差事,你问都不问就说不要。”靖安侯隔几天就要让自己的亲生儿子气一回,骂骂咧咧道,“——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挑了?谁准你来挑了?”
“若非圣上仁慈,你小命早就没了。”
靖安侯冷面训斥,满屋仆役皆屏息凝神,生怕一个不留神,又是一场家法。
父子俩七天吵十次,靖安侯揍亲儿子,跟吃饭喝水似的家常。
说的事就是圣上视学那日提起的差事,卫瓒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前世便有这样一桩案,是兵部例行清查时,两次数目对不上。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没准儿里头就牵连进了贪墨,还不知要牵连多少,嘉佑帝便另遣人去清查。
实际上此事自有都察院与金雀卫协理,如今想加上他这个闲散人等,是见卫家四处不沾边儿,又想给他这个年轻人找些事情做。
卫瓒坐在那想着想着,便走了神儿。
主要是他爹吹胡子瞪眼的样,实在有些亲切。
他那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活蹦乱跳的亲爹。
也是许久没瞧见了,如今瞧着就高兴,见一次高兴一次。
靖安侯还在那训他:“前几日还听你母亲说,你学会亲善手足、厚待沈鸢了,我还当你懂几分人事了,如今又是这副德行——你皮痒痒了不成?”
就见儿子直直盯着自己看,半晌露出一个笑来,喊了声:“父亲。”
他冷道:“怎的?你又有什么歪理邪说了?”
却听他儿子咂摸了半晌,挑眉说:“无事,只是忽觉您老人家越发英姿勃发了。”
屋里顿时寂静,落根针都听得见声音。
半晌,靖安侯虎着的脸端在那,上不去下不来的,说:“你……你……什么?”
他儿子他最清楚。
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脾气,自傲轻狂,偏偏又有几分本事,难免让周围人宠惯,这些年荒唐事不知做了多少,连他这个亲生老子都制不住。
早些年军棍还能威慑一二,这几年已打得皮实了,领军棍跟喝水吃饭似的,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什么时候还会拍马屁了?
便见卫瓒笑了笑,说:“父亲继续。”
这还哪继续的下去。
靖安侯顿足“哎”了一声。
却是把后头的话给忘了,半晌坐下,冷脸问他:“你怎么想的,我且听一听,省得你母亲姑母又说我冤枉了你。”
卫瓒却是一副嫌麻烦的怠惰模样,只道:“懒得去罢了。”
眼见着靖安侯要发火,又忽得道:“听闻大伯父四处谋求迁位,这差事他若稀罕,不妨捡了去。”
便见靖安侯愣了一愣。
可见这些日子,靖安侯也教自己庶兄念叨得烦了。
正了八经能填补上的官位,大房都嫌弃官位低微、或是外放辛苦,可真荐去重要的位置,靖安侯又昧不下那个良心。
靖安侯拧起眉来,半晌说:“你大伯父……”
卫瓒眸中闪过一道浓重的寒意,嘴上慢悠悠说:“此事若立了功,是大伯父自己的本事,若没什么功绩,大伯父那边怨怪不到咱们头上。”
“再者,圣上也并非只任了大伯父一人,有金雀卫和都察院在,也惹不出什么祸事来。”
靖安侯愣了愣,还真静了一会儿。
拧着眉毛瞧了卫瓒半天,说:“你什么时候关心这些了?”
卫瓒却又是一副万事不关心的模样,嗤笑道:“随口一说罢了,凭谁去都好,左右我是懒得去跑。”
“眼瞧着开春了,春困秋乏的,若练兵倒还是好事,朝里头的事就算了,我可不耐烦听他们拿腔捏调。”
靖安侯又是一阵头痛。
他还以为卫瓒真对正事上了心,谁晓得还是个混球。
这时候难免就想起另一个乖乖巧巧的来了——可见自家孩子再好,也总是旁人家的更好。
便骂:“你看看折春,人家只大你两岁,已晓得继承他爹的本事、绘阵图争脸了,你再看看你——你就不能跟人学学?”
卫瓒心道上辈子他看沈鸢那般不顺眼,多半也有他这个聪明爹的功劳。
只是却笑:“儿子倒也想给您整理阵图,您也得有这手艺才行啊。”
沈家那点阵图兵书,把两代人的心血都交代在那上头了,他爹倒也好意思开口。
靖安侯没好气骂他:“滚滚滚,现在就滚出去,差事不做,书就给老子好好念。”
“若旬考丢了脸,你看我揍不揍你就是了。”
他便又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出去了。
走出门,早春微寒的冷风扑面。
前头还混不吝的笑意,便透出了几分冷。
随风在边儿上悄声问:“主子,侯爷能同意么?”
他道:“多半能。”
大房在他父亲眼中,无非是有些志大才疏的兄长罢了。
哪里能想到,反过手来,一刀一刀捅得那样酣畅痛快。
靖安侯卫韬云,军功起家、马上封侯,要懂真这些家宅之间的阴私,上辈子也不至于养出一个傲慢自得的卫瓒。
也不至于落得个满门凄凉。
卫瓒的眸子抬了抬,只见院外一片浓重墨色,扑面而来春风微冷,连带着双腿都有了隐痛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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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佑十七年,靖安侯离京镇边,京中安王篡位。
安王坐上龙椅第一件事,就是为了防止靖安侯带兵勤王、犯上作乱,下令将靖安侯府上下拘入牢中,以令靖安侯交出军权。
他预见此事,第一时间要带领家人侍从撤出京中,连大房众人也没落下。
却是大伯父卫锦程为了找门路投效安王,通风报信,引人前来,混战中反手砍断了他的膝,将靖安侯府献做了祭品投诚。
母亲身为女眷,经旧时亲友转圜、才勉强因病赦出了诏狱。
而他这位小侯爷,便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被遗忘了整整两年。
他伤腿烂肉露出白骨,却到底身份重要,诏狱中人不敢胡来,可侯府众人却没这般好运气,连随风等人,都折在了那暗无天日的诏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