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嘘声一片。
卫瓒头一偏,正躲过义愤填膺扔过来的一个纸球。
一伙儿人抱着书唉声叹气的,却有一两个那么机灵的,把眼神往沈鸢那头使。
努一努嘴,示意如今国子学经史策论的头名就在那儿坐着。
另一个就“啧”一声,示意不行,凑上去也是自讨没趣。
独独有一个立起来了。
便是昭明堂里头惯常抹粉簪花、意图混进文人堆儿里的那个。
叫晋桉。
他老子生得张飞样,偏偏娶了个文文秀秀的漂亮姑娘。天长日久,展颜虽学问不精,却学了一身文官子弟涂脂抹粉的习气,在一众武官子弟里,活似个锦鸡掉进了狼狗堆儿,花哨得实在突出。
就见晋桉摇摇曳曳就走到沈鸢面前。
将书往他眼前一推,道:“折春。”
沈鸢抬起头来,瞧了他一眼:“什么事?”
晋桉道:“你能给我讲讲季考么?”
众人皆屏息凝神。
心道这下完了,他们都是见过沈鸢讽刺卫瓒的。
那叫一个牙尖嘴利,连个脏字儿都不吐,就能把人贬到泥地里去。
却不想沈鸢没怎么多话,只随手抽出一本书来,道:“哪一门?”
——众人眼球都要掉下来了。
晋桉眨巴着眼睛,道:“我除了骑射,都不大行。”
沈鸢可能也鲜少遇见这般直白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半晌,无奈道:“书给我,我帮你圈一圈罢。”
说着,便拈起朱笔来,一边圈,一边慢慢讲解:“这一门赵博士素来爱以古喻今,近来讲的典故不多,甲胄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再有朝中兵部洗牌,这两件事多半要关联上的。”
“若以他课上所说,最可能考的题目大约有七道……”
惹得一群人竖着耳朵抓心挠肝似的想听一听,又不好意思。
卫瓒在那看得好笑,却也不点破。
待晋桉笑盈盈道了声谢,一扭头,就让学堂里一群混小子给拉走了。
这群人不好意思在堂里头问,只簇拥着晋桉挤了出去。
一个两个三个,后来跟卫瓒打双陆的人,也忍不住出去瞧。
独独就剩下卫瓒跟沈鸢在堂里,隔着一张空桌案。
沈鸢指尖动了动,看了他一眼。
卫瓒没了打双陆的搭子,只得坐在案边儿,将两颗水晶骰子一抛一接,冲沈鸢笑:“找我?”
沈鸢瞧了他半晌,显然不太喜欢他的眼明心亮。
却还是走过来,将手中的书并一纸阵图放在他案上,垂眸道:“我昨夜将记录此阵的书寻了出来,阵图也绘了出来,小侯爷和金雀卫要查,不妨顺着这些往下查。”
他笑着道了声谢,便要将这书拿起来。
却没能拿动。
是沈鸢用手按着书册,静静看他。
窗外头昭明堂的学生不知说什么,在那嘀嘀咕咕讨论题目,兴许是谁说了句傻话,惹得一阵哄笑。
衬得这堂内越发静了。
他心知这小病秧子还有算盘,便笑说:“怎么?舍不得?”
“我叫梁侍卫看过了,好模好样还你就是了。”
沈鸢却并不接他的话,按着书说:“小侯爷跟安王有过节?”
他说:“不曾。”
沈鸢又说:“那小侯爷昨日为何面色不渝?”
他说:“突发恶疾。”
沈鸢:……
他很少看到沈鸢这般吃瘪的表情,竟微妙生出一丝愉悦来。
却忽得听沈鸢问:“安王与甲胄案有关?”
他顿了一下。
纵然早就知道沈鸢的直觉头脑敏锐,却还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沈鸢显然已经捕捉到了他面色的变化。
那双漂亮的眸子眯了眯,正欲进一步乘胜追击。
卫瓒却忽得反咬一口,一本正经说:“沈折春,安王为国做了十余载质子,如今潜心修道求国泰民安。你却敢污蔑亲王之尊,胆子够大的啊?”
他又说:“也就是我了,这话可不能说给别人听,否则岂不是居心叵测。”
小病秧子让他噎了个透彻,又开始忍不住磨后槽牙。
却仍是不甘心,按着那本阵书不肯松手。张了张嘴,正想往下问。
却忽得又愣住了。
——他将手覆在沈鸢的手上。
面色不改问:“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说着,用带着茧的指腹轻轻蹭了蹭那柔软白皙的手背。
便肉眼可见沈鸢颤了一下。
他便越发放肆起来,垂着眸,认认真真将手指挤进沈鸢细腻的指缝,连整个手掌也覆盖了上去。
沈鸢的手是有些微凉的,像是让他的掌心烫到了一般,下意识挣扎了片刻,却还是让他贴得更紧了。
这样瞧着,倒像是他将沈鸢这只能书善写的手,牢牢扣在这桌案上了。
沈鸢到底是没忍住,喊了他一声:“卫瓒!”
他一本正经把玩着那修长漂亮的手,甚至仿佛瞧不见沈鸢的别扭羞恼一般,悠哉悠哉地“嗯”了一声。
心却是愉悦又轻快地跳了起来。
甚至觉得沈鸢可以再问他几个问题。
比不要脸,沈鸢是比不过他的,忿忿地松了手。
他便光明正大将东西拿起来。
还当着这小病秧子的面儿晃了晃,笑着说:“多谢。”
沈鸢只将他摸过的那只手缩进衣袖里,恨恨瞪他一眼,却因着神色没有半分威慑力,甚至凶得有些勾人。
瞪过了,反身要走。
他却叫了他一声。
沈鸢冷声说:“还有什么事?”
他笑说:“梁统领叫我叮嘱你,此事甚秘,须徐徐图之。他已向圣上通禀,阵法之事暂且不可说与旁人,以免打草惊蛇。”
沈鸢道:“知道了。”
便又瞪了他一眼。
他分明是让人瞪了,却禁不住笑起来。
窗外阳光正好,沈鸢嘴唇已抿出了红色来,还透着微微的水光。
一呼一吸间,总带着几分被他欺负过的味道。
他玩笑似的问:“折春,你嘴巴严实么?”
沈鸢没好气说:“总比你严实。”
他目光却落在沈鸢的嘴唇上。
指尖还残留着沈鸢手背温润细腻的触感。
想,其实他不该逗弄沈鸢。
每次胡闹,最后总是他自己当了真。
他竟想试一试,沈鸢的嘴有多严实。
第22章
昭明堂一众人等正抱着晋桉那几册书,撅着屁股在大石上各自传抄。
有人嘀咕:“这可是真的么,姓沈的不是故意挑了些假题,来诓我们的吧?”
却是晋桉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臭不要脸,这题本也不是画给你们的。叫花子还嫌饭馊,你不信就别看别抄。”
那人便嘿嘿讪笑:“不馊,不馊。”
晋桉一扭头,却只见唐南星抻着脖子,心神不宁似的,总往学堂里头瞧。
晋桉拿着一把扇一下一下戳他,说:“姓唐的,你瞧什么呢?”
旁人道:“准是担心卫二哥跟沈鸢打起来。”
说罢了,有些不好意思,道:“咳……跟沈折春。”
用了人家的猜的题,还直呼人家姓名,的确有些不好意思。
晋桉翘脚坐在大石上,嘀咕说:“我觉着沈折春挺好的,卫二哥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少操那些没有用的心。”
唐南星道:“你知道他挺好的?他挺好的,能天天找卫二哥的茬儿?”
晋桉又翻了个白眼,说:“那你倒是回去啊,你跟着出来干什么。”
唐南星没动静了。
——他也是出来瞧瞧题目的。
众人又嘻嘻哈哈地笑他。
晋桉又摇着扇,说:“我说真的,沈折春人挺好。”
见众人都不信,便挑着眉问:“你们记得我前年去诗会那次么?”
唐南星说:“哦,就你不死心,非要往文生里头挤的那次。”
晋桉踹了他一脚,说:“对,就是那次。”
晋桉这人,嗜好些文人做派,偏偏肚子里墨水不够,那帮子文生又瞧不起他。
那是他头一回去诗会,难得让人请了去,忍不住跟人附庸风雅说典故。
却偏偏说错了,将樊迟说成了樊哙,好好的孔子门生,竟成了汉高祖手下一猛汉。
他那时也是头铁,非要死鸭子嘴硬,咬着牙红着脸说自己没记错。
对方也是较真,扬着嗓子喊了一声,便引得周围人一同来笑他。
笑得他头顶冒汗,脚趾缩成一团,恨不得立时钻进地底下,这辈子再不来什么诗会。
那时碰巧是沈鸢来了,别人笑着问他,说:“折春,你来得正好,你可曾听过樊迟改名叫樊哙?”
沈鸢瞧了他一眼。
他以为沈鸢要笑他了。
却听见沈鸢淡淡道:“樊迟是何人?读书读乏了,竟一时想不起。”
那好些人便笑:“好哇好哇,连这都敢忘,我非得向先生举报你不可,季考岁考准是做了弊的。”
沈鸢瞧也没瞧他一眼,便将他给救了下来。
他后来想要去道谢,却发现沈鸢已提前走了,终是没能谢成。
如今把这事儿拿出来说,众人都笑道:“都说了让你少跟书生打交道,非要去露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