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悠闲地在潭边吃草,它身上鞍鞯辔头皆无,浑似无主野马。昨晚半夜起,它便一直绕着这不大的深潭啃食草料,哪怕四周草已啃完,也绝不去吃稍远一些的嫩草。因为它要守护自己的主人。
而它的主人此刻正仰面朝天飘在水面上,睡得不省人事。
白衫在水中飘荡开来,包裹着一个四肢欣长、芝兰玉树般的年轻男子。只见他肤白如脂,脸庞俊秀,五官精致如画,露出水面的脸颊上沾了些许水珠。
他眉头轻蹙,紧闭着眼,长发四下散开飘荡在水中。这般白衣白袍在水中飘荡着,竟似天上仙人一般缥缈,正是江千夜。
树上,一只斑鸠看着水面上飘着的人,好奇地歪了歪头,扯着嗓子冲江千夜“咕咕咕~”叫。
不大好听的鸟叫惊动了水面的人。他猛地睁开眼,双眼红血丝深重,蕴着深深的迷茫。举目四望,湛蓝的天空,滴着露珠的松针,枝丫上那张嘴冲自己大叫的斑鸠……
随即,寒彻骨髓的冷沁从四面八方袭来,江千夜猛地明白自己落水了,慌乱地挣扎起来,扑腾着往岸边游。惊慌失措溅起的水花和声响,吓得那斑鸠猛地飞走了。
他不大会水,心慌了一下,不慎呛了两口水,狼狈不堪地扑腾到岸边,趴着猛喘气。浑身湿透,湿发紧贴头皮,方才水中缥缈仙人瞬间成了落水狗。
“妈的,早晚得曝尸荒野。”江千夜抹了把脸上的水,嘴里咒骂一句,缓缓爬出深潭。
落水狗丧气地跌坐在地,带出的水将地面打湿一片,白衫狼狈地染了淤泥。江千夜胸口急剧起伏,眼中清明了不少,环顾自己狼狈的模样,摇头苦笑,自语道:“真是越来越疯了,这次是落水,下次又是什么惊喜?”
每次清醒过来,境况都惊心动魄,江千夜也习惯了。他不担心自己疯癫时被人欺负,毛球灵性护主,也没人不要命地想跟一个逍遥境的疯子为敌。
唯一让他感到苦恼的是无法掌控自己的行为。疯癫时,真正的自己像被束缚在脑子一角,主导这副身躯的是另一个痴傻的人。去哪里、做什么完全不由自己决定,醒来也记不起自己做了些什么。
毛球见他爬出来,撒蹄欢快地跑过来,亲昵地用脸蹭江千夜肩头,摇头摆尾,极近谄媚之能事。
江千夜拧了一把衣襟的水,嗤笑着拍了拍毛球的脸颊,挑眉责骂道:“滚远些,这会儿来谄媚个什么劲儿?小爷落水时你怎么不下来捞?”
毛球羞赧地甩了甩头,径直贴着江千夜的身子卧倒,一个劲儿往他身上贴,试图给他取暖。
江千夜靠着毛球温暖的身子,抬头望天,皱眉自语:“这次不知疯了几天,今天什么日子?”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裹的手札,仔细打开外层纸包,里面的小册子还完好无损。
他翻开第一页,上书:逃出袁府,拟名单:曹洪全、赵叔达、陈仲谋,三贼为杀害天阙城人前三名。花知微行踪待落实。落款建安十五年九月初一。
这是三年前逃出袁府那日所记。看到上面陈旧的字迹,江千夜摇头苦笑:“真是没自信,这也要记下来。”
随即又翻到第二页,念道:“建安十五年腊月初一,桐子城刺杀花知微,遇远哥。彼时旧人今又出手相救,不知其盘算为何……”
遇远哥。
远哥。
那两个字,一下刺痛了江千夜。他瞳孔一缩,心脏突然疼了起来。
那痛感剧烈而持续,犹如钝刀切割着心脏,痛得他瞬间额头冒汗,牵连着五脏六腑,挖心掏肺地疼。捂着胸口,痛得头晕眼花,眼中不自觉地溢出泪花,渐渐模糊了双眼。
“远哥……”他低喊了一声,张口就呕血了。
乌黑的血顺着下巴流下,喷得毛球一头一脸,它“咴咴”惊叫着起身,连忙甩头,试图将脸上血迹甩掉。
“远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震彻云霄,惊起林中飞鸟无数。
日头从山那边露出红润的脸颊,照得水潭清幽透亮。毛球焦急地围着江千夜打转,冒着挨打的风险用嘴去叼他衣衫,试图让他站起来。
江千夜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双眼红肿,木木地盯着宁静的潭水。身上衣衫被太阳晒得半干,却还是透心地冷,身子不自觉打颤。莫远歌当年坠崖的情形一遍遍在脑中闪现,每一遍都是挖心掏肺的痛。
毛球见他失魂落魄,急得下口重了些,一下咬到他肩膀。肩头的钝痛瞬间将他从噩梦般的回忆里撕扯出来。
“啧,你这畜生,以下犯上。”江千夜恼怒地拍了拍马脸,撑着它的头缓缓站起,翻身上了马背,轻拍毛球脖子,“我知道,每次清醒时想起远哥,你都担心我~放心吧,我不会死的。”
仰头看天,凭借远处山峦的形状,勉强判断出自己所处的位置在云章书院附近。掏出怀中捏皱的手札,径直翻开最后一页,上书:七月初八,在妙染坊海棠阁醒来。万事俱备,约老狐狸出来,于月底相聚韦庄城,举大事。
“也不知今日是几月几日。”江千夜抬头看天,皱眉自语。多思无益,去了韦庄城找个人一问便知。他一夹马腹,毛球便撒开了蹄往韦庄城方向狂奔。
当年莫远歌撇下江千夜独自上断魂崖救伍智达,他收到了柳榭卿的信,信中柳榭卿让他快逃。当时他急着去救莫远歌,事后又受刺激失了神智,直到半年后清醒来,才想起其中关窍:这一场灾难,并非偶然。
花白露从烂柯门逃跑,举整个江湖和官府之力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怎么突然就出现在罗衣镇?他先劫了伍智达和陈显忠的镖,随即又火烧倒座房,引莫远歌去断魂崖。若非背后有强大的势力支撑,只凭他这人人喊打的老贼,怎能瞒过整个江湖和朝堂的势力,同时做这么多事?
能有这么大能量的,只有梁武帝萧景明。加上柳榭卿那一封信,便是铁证如山了。
江千夜要给莫远歌报仇。可是自己谵妄之症发作越来越频繁,时而疯癫,时而清醒。而且清醒时间越来越短,一疯癫便不知多少日,如何能复仇?
因此,他做了一个周密的计划,随身携带那手札,记录每一次醒来的时间和地点,以及自己计划到哪一步,下次醒来该去何地、做什么。
不知老狐狸有没有应约去韦庄城?江千夜管不了那么多了,趁着难得的清醒,必须以最快速度赶过去。
韦庄城阳春楼今日热闹非凡,楼里新来的说书先生口若悬河,肚子里故事多,上古神话,今古传说,正史野史,皆是信手拈来。
酉时,楼里十来张桌子尽数满座,连包厢也是早早就定出去了。说书先生在台上,正说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
“且说那沉香,手持萱花神斧,奋力猛劈。只听得轰隆隆一巨响,地动山摇,华山开了。沉香急忙找到黑云洞,便看到了母亲。”说书先生说到此处,场下暴起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只见他一拍醒木,又道:“整整十六年,受尽了苦难的三娘才重见天日,与儿子紧紧抱在一起,那是百感交集,泪流满面。”满堂看客无不拍手叫好,掌声雷动。
楼下挤满了人,那些不欲去凑热闹的便上了二楼。江千夜坐在窗框上,惬意地支起一足,一双俊秀的桃花眼,蕴着的却是如吐信毒蛇般的阴毒狠辣。
店小二路过他身旁,本想问一问他有无买票,但见他俊美无铸的面容透着可怖的寒气,知道这是位不好惹的主,顿时将话吞到肚子里,低眉垂目识趣地走了。
“小徒儿,在找谁呢?”身后一个轻快的声音。
江千夜回头,只见柳榭卿笑盈盈地站在人群中,抱着胳膊朝自己看来。
落日余晖照在幽静的河边,遥遥还是能听到阳春楼里喧闹的声音。落日撒在河里,落下星星点点的光,柳树被晒出了清新的草木香。师徒二人沿着河边漫步而行,毛球亦步亦趋跟在二人身后,耐心地充当主人的小跟班。
“为师等了你两日,怎么才来?”柳榭卿收了笑容,有些担忧地看着江千夜。
两年不见,小徒儿生得更加仪表堂堂。但柳榭卿却听人说,断魂崖那一战后他就疯了,还有人说他他习得天阙剑法,于生死之间顿悟,入了逍遥境。
这两年,江湖上关于天阙少主疯癫的传闻沸沸扬扬,都道他失踪了,神出鬼没,无人知其下落。武帝耳聪目明,自是听到不少,但他竟丝毫没有动作。
刚开始柳榭卿还以为他在观望,两年过去了,依旧不见武帝对江星河的存在有什么举动。柳榭卿这才明白,武帝压根不会把一个疯子放在眼里。他那般骄傲,睥睨天下,若对一个疯子赶尽杀绝,会落得残暴不仁、心胸狭窄的骂名,所以不屑于杀他。
“今早才醒。”江千夜没对“醒”做过多解释,转头看着柳榭卿,笑得意味深长,“师父这两年节节高升,都做到虎贲军统领了,当真春风得意。”
“你也不赖。”柳榭卿微微一笑,上下打量着他,一双俊秀的眼眸似要透过衣衫皮肉看穿他内心,“听说你入了逍遥境,真是令为师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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