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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风流 (月神的野鬼)


  送了这么多次书,这是李稚第一次走进谢家。一眼望去庭院平坦开阔,地上铺着成块的青石,两侧半旧的乌木长廊上绕着深绿的萝藤,大门右边有两株幽黑的老松树,这座三百多年的老宅并不像李稚想象中的那样奢华贵气,反而很古朴空旷,整个画面中最炫丽的反倒是雨水,成片地砸落下来,跟碎了满地的水晶琉璃一样。
  这就是清凉台最煊赫的门庭,开门如见君子其人。
  李稚听人说过,谢氏最早起于晋中西陵,其先祖谢皓是执掌周礼的大礼官,同时精通玄道,后世道教修史,将他列为晋中六位羽化登仙的人物之一。
  谢家是晋中第一高门,最显赫时连续出了四位宰相,直到谢洪忽然罢相归乡,这位先代名臣退仕后在桃林隐居四十余年,写了三百首诗编成《春去秋来集》,告诫子孙后人勿恋功名利禄,自此谢家人在仕途上一直很低调,官最高也不过做到五品。
  直到前朝天灾乱世,氐人忽然打破“祁水之盟”入侵中原,中州迅速沦陷,关内群雄并起,愍帝被乱臣用五匹马拉死,关中一片腥风血雨,谢家举家迁至建章,扶持衰微的后汉室建立梁朝,其后又计定南北,驱除氐人,清肃中州,恢复旧土,堪称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谢氏一门也重新彰显荣耀,一直到今天。
  这座宅邸是谢家在盛京的旧宅,那时这座城还被叫做金陵,废池乔木十室九空,一眨眼三百年过去了,这里已经成为天下风流圣地,李稚看着庭院中风吹雨打,仿佛真的看见三百年岁月缓缓流逝,一代又一代文臣武将从这条长廊中走过,又转身消失在历史洪流中。
  只要是读过书的人,站在这样的门楣前都会下意识肃然起敬。
  等李稚帮着搬完书又核对完,天都已经黑下来了,谢家的门僮提着波光粼粼的琉璃灯从长廊走过,李稚注意到大门没有如寻常世家大族那样入夜后就关上,他感到奇怪就多看了两眼。
  “瞧什么呢?”
  “谢府夜间不关上大门吗?”
  那清点着书箱的精瘦书吏随口道:“要关的,有大人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李稚心忽然颤了下,下意识问道:“哪位大人?”
  书吏好笑道:“你还管这些?”
  李稚自觉失言闭上了嘴。这书吏觉得李稚挺有意思,进了庭院后拿眼睛东瞟瞟西瞧瞧,他看他一心两用活却干得不错就没说他,这会儿还问上了,“哪来这么多好奇心?”他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封新写好的书单递过去,“琼林苑新要的几套书,还是照例过三天送来。”
  “好。”
  李稚办完活正要从侧门离开谢府,那书吏见他暴雨天没带伞,喊住人给他拿了一把,李稚刚要道谢,对方不咸不淡地补了一句,“记得还我,若是用坏了就拿三钱银子来赔吧。”
  李稚这些日子和清凉台不少世家大族的门人都打了交道,他得出一条结论,谢家的无论是书吏、门僮还是侍卫,看着最不近人情其实反倒待人最尊重客气,而且每一个人说话时都有种淡淡的幽默风趣,冷不丁敲你一下,也是种特色的人情味。
  书吏见李稚拿着那把伞原地罚站一样,也不动,问道:“你干什么?”
  李稚平复了下心情,“第一次撑这么贵的伞,内心诚惶诚恐。”
  书吏:“……”
  李稚没有开玩笑,他一个月的俸禄也就二钱银子,这把伞能让他白干一个半月。
  李稚撑着那把价值三钱的竹伞离开谢府,临出门前,他余光又飘向那洞开的谢府正门,门僮已经将琉璃灯盏挂在屋檐下,侍卫们按着雪花锻铁的佩刀一动不动地立在溅水的台阶上,烛光照的雨夜朦朦胧胧。
  李稚脑海中又响起书吏的话:有大人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会是谁?
  李稚想着又看了眼那扇门,幽幽的念头在他心里爬,若是一直留着门,那意味着今夜必然会回来。他又看了看天色,漆黑一片,这时辰红瓶巷国子学府库已经上了锁,按常理来说他离开谢家后应该直接回东城的家。
  李稚背着光往街的东边走,却又不自觉地放慢脚步。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很匪夷所思的念头,他忽然很想看看谢家今夜会回来的那位大人是谁。
  这念头没什么缘由,莫名其妙的,可李稚的脚下却像是生了根。
  他想着,等一等、看一看也没什么,就装作刚好是办完事情出门遇到了,这黑夜里又下着大雨,对方也必然不会注意到他。
  李稚重新回过头去。
  若是猜错了那也没什么,若是猜对了……若是猜对了那就猜对了。李稚在巷子口慢慢地踱了两个来回,这地方光线昏暗,谢家侍卫没注意到他,又或是注意到了但以为他在找什么丢了的东西,总之也没人在意他。
  李稚来去走路的时候,脑子里莫名又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他在老家京州有个同窗好友,名叫白林甫。那年白林甫对知州林家的女儿一见钟情,日思夜想伤春悲秋,那林家女儿每月十五会陪着母亲去山上上香,白林甫每每那两天就翘了课就去她家附近守着,他爱穿身白的,脸又胖,往巷子里一蹲像只鬼鬼祟祟的大白猫,回回都到,从不露面,比贼还神秘。
  事情越想会越变得诡异起来,李稚忽然又记起一段对话。
  那年夏天,京州的小巷中,魂不守舍的猫脸少年还在等着他心爱的姑娘,他对朋友说:“这简直就像是过去书里写的,没钱没势的书生爱上了大家闺秀,在书里这就是天作良缘,接下来就该姑娘把绣球抛给书生了,又或者出来个慈悲心肠的住持,把后院厢房腾出来给他们谈情说爱。”
  很实事求是的李稚说:“她不会扔绣球给你,这里也没有住持。”
  “那或许按书里写的,她同我私奔,我们俩逃去天涯海角。”
  “她甚至都不记得你是谁了,怎么会同你私奔?”
  “你说我现在进京去考个状元再回来娶她怎么样?唉李稚你文章不是写的很不错吗?你帮我考个状元吧。”
  “……在前朝科举舞弊是诛九族的大罪。”
  “为什么在前朝,本朝呢?”
  “本朝没有科举。”
  “……狗日的!”少年回头问他,“所以现在姓氏不行的穷书生就永远别想娶大家闺秀了是吗?”
  “是的。”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
  “当我没说。”
  “我没听见。”
  “我刚刚那句放前朝什么罪?”
  “诛九族!”
  “本朝呢?”
  “诛九族!”
  忽然传来的凄厉马嘶声打断了李稚的回忆,也让他瞬间回过神来,转身看去。一辆马车勒停在他的身旁,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挡了人家的路,看都来不及看,忙侧身让开,那马车却没有继续往前行驶。
  李稚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抬起头看了一眼,墨绿车帘被一只手揭开,其中的人正望着他,眉疏目朗,眸光昏暗,两人之间隔着灰蒙蒙的雨雾与绿璃似的烛光。
  李稚一下子愣住,连行礼都给忘了。
  一旁勒着马的裴鹤问道:“你还好吗?”
  李稚回过头去看裴鹤,“什么?”
  裴鹤惊魂未定,“刚刚天色太暗了,没撞着你吧?”他也吓了一大跳,这少年站的倒是很靠边,但夜雨下得太大了,他没看见人,又正好骑着的马被摔落的瓦片惊到差点撞上去,好在他最后关头凭着本能勒住马换了个方向。这少年好像在走神,一副没听见的样子,他又问了一遍:“你没事吧?”
  李稚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没有撞着!我没事!”他立刻收了伞,面向马车低身行礼,“见过谢中书。”
  “起来把伞撑着吧。”
  裴鹤翻身下马,到底是他眼瞎差点撞着人,他这心里也后怕,随手就将自己的伞移到李稚的头上,李稚起了身。
  谢珩望着李稚道:“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一个人在这儿?”
  “我……我是国子学府库的书吏,奉命送书到谢府,因为下雨多耽误了会儿。”谢府的侍卫听见动静以为这边出事了,全都迅速围过来,在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的注视下,李稚顿时紧张起来,说话也变得磕绊。
  李稚刚说完耳边就响起一个声音,“咦,你怎么还没走?”从人群中走出来的正是刚刚借伞给李稚的那名精瘦黑衣书吏。
  徐立春早就收着消息大公子今晚会回来,他一直在门口候着,刚刚听见这边出了事立刻出来查看,一过来正好就听见李稚在说话,他人都愣了,“你不是早一个多时辰就走了吗?”
  李稚一回头看见他瞬间也愣了,那真是两看两相愣。
  裴鹤低声问了一句,“怎么回事,老徐?”
  徐立春对着马车上的谢珩行了一礼,“这是国子学派过来的书吏,中午他过来送书,琼林苑那帮学士去陇山祭学了,下午我收着消息帮着收了书,早一个多时辰前他就走了,我看着他走的。”
  他看向李稚,“你怎么会还在这儿?”那眼神直白中还带着些困惑不解,一个多时辰,你就走了这么几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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