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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风流 (月神的野鬼)


  这群士族文官看似软弱好欺,其实却是大梁朝最不可撼动的一股势力,他们将自己牢牢地绑在一起,供养了一株名为京梁士族的参天巨树,盘根错节霸占了朝堂,天下十三州十之八九都位于那颗大树的阴影之下,砍掉一批,却又生出新的枝桠来,所有轻视他们的、威胁他们的,最终都无迹可寻,或是埋骨树下做了他们的垫脚石。
  赵慎道:“这酒呢我今日就不多喝了,不过话倒是还想多说两句。这趟我回京,我知道在座诸公心中恨不得我即刻就死,如今这装模作样的是怕我弄死你们,说句实话,这是多虑了,我确实也看不上你们。”
  屋中愈发静了下去,连咳嗽也不闻一声。
  赵慎道:“我这个人向来信奉一条,愿赌服输。汪循之事是我失算,你们趁机弄死我,不管成没成,我没话好说,谁都有棋差一招的时候,真没了那也就没了。”
  他望向老国公卞蔺,“当然同理,你们在座诸位也是如此,胜者生,败者死,这道理你们这把岁数恐怕比我懂多了。我知道诸位想要什么,只要记住愿赌服输,尽可以来取。话呢我就说到这里,大喜的日子,我还是要祝诸位大人……”他转着箭思索了会儿,接了上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说完他抬手翻出案上新的杯子倒了杯酒,对着老国公一饮而尽,倾杯一滴未剩。
  全场被训得鸦雀无声。
  赵慎起身离开,李稚原本站在角落的阴影处,见状立刻不着痕迹地低下头,避免对方注意到他,而赵慎也好似真的全然没有注意到他,在迈出大门前,赵慎袖中的手腕动了下,原本用来射壶玩乐用的白羽箭直射而出,钉在了那块“永德同辉”的“辉”字上,那块象征着士族德馨的匾额摔裂在地。
  哐当一声巨响,仿佛是一个山雨欲来的讯号,又仿佛是示威战鼓的第一声,砸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上,朱红的背影消失在夜雨中,简单负手。
  一片沉默的狼藉中,老国公忽然抬手捂着胸口倒跌了两步,好在身旁眼疾手快的门生连忙去扶他,“老国公!快去叫大夫过来!”
  老国公抬手示意他没事,他重新沉着气在案前坐下,顺了两口气,他抬头对着宾客道:“这宴会出了些岔子,这皆因国公府没有安排周到,诸位见笑了,小辈们继续宴饮吧,别害怕,来都来了,不要失了兴致。”
  一群人忙应和他的话,老国公起身离开席位,四位尚书台的老臣也转过身跟进去,余下的人则是留在堂中继续聊天喝酒,没有人再提一句刚刚的插曲,但谁都能察觉到酒宴的气氛大不如前,且有种欲盖弥彰的感觉,侍者进来默默又迅速地收拾了那块摔碎的匾额,又很快地退下去,只有长案上那只琉璃杯盏还没有人收,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投去一眼。
  李稚扭头望了过去,他盯着那只流转着精光的杯盏,许久才慢慢吐出了一口气。
  内心被深深震撼的不只是李稚,国公府后堂中,老国公正在与同僚讨论今日之事以及商量对策。
  “他怎么会回来了?是皇帝将他召回来的?”
  后堂中你一言我一语,众人都觉得赵慎此次入京必然是为了复仇,慌慌张张说了堆没用的,没有一个说到点子上,老国公重新躺靠长椅上静静养神,仿佛周围同僚的议论声音都不再入耳。
  这一头,李稚提前离席,出了国公府,身后宴会上,那群年轻人全都扭头看向他的背影,眼神微妙。李稚自然知道这是为什么,汪循之死能够发酵到如此之大、影响如此深远,可以说与他脱不了干系,当日正是他指证赵慎,才最终逼得扎赵慎仓皇逃到了雍州老家,对方阴沟里翻船自然印象深刻,如今赵慎再次回来,以他的性格,势必不可能放过自己。
  在国公府前,李稚当时一察觉不对劲就先退到了暗处,没有引起赵慎的注意,饶是如此,他还是被震住了。他不是怕事的人,但局限摆在眼前,他很怕遇到两种人,一种是卞昀这种全然意气用事的莽夫,还有就是如赵慎这种……纯粹的疯子。那一脚又一脚结结实实地踹上去,他笃定赵慎当时是想要卞昀的命。
  李稚不是死脑筋的人,他既没有卞昀的家世背景,也没有卞昀常年习武的好身板,没必要拿命去硬碰硬,这阵子还是先不出门躲着些,沉住气总能把这件事慢慢解决了。李稚总觉得过了这两年,那位广阳王世子似乎比过去更加深不可测、也更为疯狂了。这是件好事,对方说,愿赌服输,而李稚想的是,久赌必输。
  人在何时最疯狂?灭亡的前夕。李稚甚至怀疑那位广阳王世子的身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并不是没做过赵慎回来复仇的打算,若他是赵慎,要么等五年之期结束皇帝亲自召入京,这是下策;要么是在边境得了赫然战功回朝受封,这是中策;而最稳妥也是最实在的上策,则是干脆不再回京,一力经营老家雍州,盘活西北,反制盛京,谋时而动。
  在梁朝,混迹西北边境的武将都懂一个朴实无华的道理,边将远朝堂。所以李稚是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赵慎究竟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入京?还是孤身一人,不带兵马没有召令,就说来就来了。除发疯了以外,找不到别的解释,又一想,或许这就是真相。
  也许不是每个人做事前都会思虑再三,像赵慎这样的皇室子弟,含着金汤匙出生,十几岁就手握兵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信奉的法则也一直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在边境待得憋屈了,就不管不顾想要回来耀武扬威一番,他自信他能够全身而退,只把这当做了一场游戏、一场赌局,或者正如所说,他其实压根看不上他们这群人。
  但李稚又隐隐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李稚走在暴雨中,他想着事情走着神,没有注意到有辆马车一直不远不近地与他并行,等他察觉到不对劲,那辆马车已经跟了他一路了,他忽然反应过来,马车怎么可能和他走路一样快?撑着伞的手顿时僵硬了。
  他没敢扭头看,只用余光扫了一眼,遍地都是溅开的晶莹雨花,那辆马车正是之前国公府前与卞昀差点相撞的那一辆,一个身影坐在前面架着车,暴雨模糊了他的侧脸,右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虚虚地握着缰绳,却并不用力,马就自行拖着车辆在雨中慢慢踱步。
  如果不看那透明雨水中映出来的红光,这一幕或许还有些自然风流,李稚压着彻骨的凉意,想要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走,可他刚动了这心思的瞬间,左手边就响起了一个声音。
  “如此专心致志地想了一路,是想些什么呢?”对方回过头来,些许雨水打湿了他的脸庞,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声音却轻飘飘的。
  李稚像是被一只手从前往后猛的扼住了喉咙,再也不能往前挪动半步,漆黑的巷子中有穿堂风吹过来,暴雨落在伞上发出巨大的哗啦声响。
  赵慎打量着犹如被定身的李稚,轻声笑道:“我还在想,刚刚在谢府门口听到了个熟悉的声音,等下了马车却再也没见着人影,我还道是我听错了,原来是躲起来了。所以你是一会儿机灵,一会儿呆愣吗?”他诚心诚意地发问。


第46章
  青砖上跳着雨珠,马车的檐下系着盏昏黄的灯,李稚慢慢转过身,面部的肌肉有些僵硬,但并没有表露出恐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赵慎,像个毫无感情的俑人。
  如果不去看只那紧握着伞柄、控制不住轻微颤抖的右手,可以说这孩子掩饰得还算及格。
  “怎么,这是天太黑遮住了你的眼睛,不认识我了?”赵慎边说话边随手地整理了下马缰,“我对你可是印象深刻啊,李稚。”
  被点名的李稚猛地攥了下手,“卑职见过世子殿下。”
  兴许是因为刚刚在国公府大出了风头,眼前的赵慎看上去心情不算恶劣,右手随意撑着支起来的膝盖,斜坐在马车上,半边脸隐在黑暗中,另外半张脸沐浴在烛光中,风一吹鬓角的碎发卷了起来,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隐约听见猩红衣领翻起来的哗啦声,风停下来,他依旧悄无声息,像是在林间黑暗中独行的猛兽。
  李稚没有跑,他有自知之明,他绝对跑不过那辆马车。
  赵慎一直望着他也没说话,李稚似乎察觉到危险的靠近,身体下意识慢慢地绷紧了,就在这种酷刑似的沉默铺天盖地迅速蔓延开时,赵慎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有点莫名其妙,他说:“这座楼台叫朱雀台,年久失修,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了。”
  李稚心头一跳,他们所处的这条街道名叫朱雀大街,身后不远处有座荒废多年的朱雀台,原本的园林景观与建筑群已经全部拆除,只留下一座斑驳破旧的高台,隐在闹市的角落很不起眼,平时街上人来人往,也没什么人注意到它。
  他顺着赵慎的视线看了一眼,夜雨滂沱,曾经的皇家楼台矗立在黑暗中,因为常年无人打理,顶上的拱架塌下去大半,满目断壁残垣,完全想象不出当年天下英雄纷至沓来的风流辉煌,千古鸿业,尽是雨打风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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