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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风流 (月神的野鬼)


  他想起昨晚李稚期待的眼神,明白过来了。
  谢珩拿起一块圆糕点,递到嘴边尝了一口。过了会儿,他很轻笑了下,确实是正宗的京梁风味,很多年没有尝过这家乡的味道了。
  脚步声传来,管家徐立春端着一盒文书走进庭院,他站在长廊下行礼,谢珩示意他进来。
  徐立春走进来,把文书放在案上,他也看见那盒糕点,“他倒真是殷勤,从前是借着送书的由头一趟趟地往这儿跑,如今又改送起了糕点,这天不亮就来了,淋了一身的雨,怀中的糕点倒是藏得好好的。”
  “你看见他了?”
  “今早门房过来通报,我出去瞧了眼。”
  谢珩见徐立春似乎有话想说,“怎么了?”
  徐立春道:“本来瞧着挺聪明的人,贺老和大公子也喜欢他,是个有前途的。可如今这么看,别是把聪明用错了地方,读书人整日弄这些花花肠子可不是好事。”
  “一个小孩子而已,没多大心思。”
  徐立春闻声有点意外,他看向谢珩,笑道:“看来大公子真的很喜欢那孩子。”
  “把东西放下吧。”
  “是。”徐立春点了头,将文书分门别类地放好,他起身退出去。
  堂中只剩下谢珩一个人,他又看了眼那盒糕点,倒是也说不上有哪里很特殊,但确实意外的合眼缘。
  人与人之间的感觉说不太清楚,谢珩在道观中第一眼见着李稚就觉得那双眼睛很有灵气,后来见他懵懵懂懂地追着自己,还跑到谢府来,莫名觉得有意思。
  《春时赋》确实令人印象深刻,他写那篇文章时才十四岁吧,这么小的年纪能有这种才气确实难得,谢珩于是顺手照拂了下,其实换成别的年轻人他也会帮这样的忙,但回想起来,对那孩子他确实更上心些。
  说来说去,大约还是合缘吧,他平时很忙,很少会花时间仔细思考这些不紧要的事,总觉得顺其自然就好。
  庭院中,天已经大亮了,雨还在下,几丛瘦竹在风中抖擞着,他抬头看去,脑海中莫名又想起徐立春那句“淋了一身的雨”,他思索了一会儿,又看向案上那盒奶白色的糕点。
  李稚照常过着自己忙碌的生活,每天在国子监看书、听讲课、写策论,唯一的不同是,从那一天起,他每天早晨都会去谢家送一盒新鲜糕点,他几乎没再遇到过谢珩,但那些糕点谢府全部收下了,仿佛是一种心有灵犀的默契,对方接受了他的好意,李稚察觉到这点时心中很高兴,他没奢想过太多,对方没有拒绝就已经让他喜出望外了。
  等到掌柜的将盒中的桂花糕换成梅花糕,李稚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
  这是李稚在盛京过的第一个冬天,他早就听人说东南的冬天很冷,下起雪来可以淹没人的膝盖,乱世荒年经常成批地冻死人,李稚还没有见到传说中鹅毛大的雪,但是他确实已经感受到这种锥心刺骨的冷,怎么说呢?他当时就跪了。
  李稚的家乡京州是个四季如春的地方,他从未经历过如此恶劣的天气,写家书时他怕他爹担心,只说自己一切都好,但其实秋末他就已经扛不住了,穿多少件衣服都没用,这儿的风似乎能够钻骨,他每天出门感觉像凌迟。
  令他意外的是,他爹这个一辈子从未离开过京州的人却好像未卜先知,早早地给他寄来几件御寒的冬衣,并且叮嘱他备好炭火。
  李稚收到信时差点都要感动哭了,他觉得他爹对他真好,在这种完全无法用衣物去抵挡的严寒中,只有来自亲人的温暖还能让他感受到一丝慰藉。
  对门的杨琼平生就没见过像李稚这么怕冷的人,每次看到他哆哆嗦嗦出门都觉得叹为观止,而李稚看他的眼神也差不多,你们弘农人真的不怕冷的吗?
  每天雷打不动穿着两件衣服出门的杨琼是这么回答他的,“在我的老家这天只能算入秋。”
  “等你们入冬我可能要入土了。”
  杨琼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真有这么冷吗?”
  李稚拼命点头道:“有。”
  两个互相看对方是奇葩的室友,你穿你的单衣,我穿我的棉袄,彼此都在怀疑对方是不是在装,而这天气也确实一日冷过一日了,当弘农人终于穿上暖和棉衣时,李稚的噩梦也到了。
  经过一个月的观察,杨琼在这一刻终于相信李稚是真的冷,他觉得李稚都要冻死了。
  大清早的,天还没亮,杨琼坐在院子里煮茶喝,头顶传来咿呀一声响,他抬头看向对面的阁楼,裹得严严实实就留双眼睛露在外面的李稚打开门感受了一下外面的风,那眼神说他是氐人细作杨琼都信,忽然李稚砰一声关上了门。
  过了会儿,门再次打开,在看到李稚穿得像头熊一样爬下楼梯时,杨琼终于没忍住,“你是把被子穿在里面了吗?”
  李稚哆嗦着看向他,声音埋在衣服里有点低沉,“我试过了,穿不进去。”
  “那你这里面是?”
  “衣服。”
  “敢问您一共穿了?”
  “我把我所有的衣服都穿上了。”
  “……”杨琼点了下头,“天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呢,看起来你应该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李稚一双冻得发红的眼睛盯着杨琼看。
  杨琼喝着热茶道:“孩子,实在不行还是回家逃命去吧,现在跑应该还来得及。”
  李稚没有说话,吸了下鼻子,用手臂把衣服往上划拉了下。
  杨琼看着他艰难地迈过门槛,转过身出门往右走了,他没忍住笑了出来。原来吏部传闻中,一个京州人来盛京做官,一看下雪连夜跑了的笑话是真的啊,说起来吏部那帮混子干活不行,搜罗官场笑话倒是一绝。
  李稚虽然被嘲笑,但他觉得这会儿面子什么的他已经顾不上了,冻不死就行。他照旧去铺子里买上两份梅花糕,预备着和往常一样把糕点送到谢家,然后再去国子学看书。
  因为走在街上被风吹着实在太冷了,他的脑子转得没有平时快,等他到了清凉台右大街,他忽然发现,今天的清凉台似乎有些不一样,几条街道格外的安静。
  他扭头望向京兆府,很快注意到京兆府门口挂着的两对红漆对联被拆了,他下意识往前看,所有府衙门口原本有的对联以及挂着的灯笼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
  天空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雄浑庄严,李稚循着声音看去,发现那是东华楼的方向。
  东华楼,在鸣钟。
  李稚被这个念头惊了下,身上的寒意瞬间消散,他加快脚步,一直来到谢家门口,谢府门前的琉璃灯盏也摘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空飘下来,模糊了李稚的视线。
  元德十四年冬,盛京下了今年的头一场大雪。谢珩的祖父、谢照的父亲、退仕多年的先一品太保、太傅、太师,梁朝第一位开府仪同三司、假黄钺的四朝老臣、北州一代大儒谢晁老逝于邺河,年七十六。
  东华楼自先帝驾崩后十四年来第一次钟鸣,皇帝在广安殿恸哭三日,颁布诏令,天下缟素以示哀荣,十三州长官闻讯入京吊唁。
  李稚站在谢府门口,他看见白色铺天盖地落了下来,久久不能言语。


第14章 (抓虫不
  谢晁的灵柩自邺河扶送入京的那一日,沿途白色灵幡成阵,哭声不绝,路祭的布素车辆摆了百来里,浩浩荡荡如滚地银山,那是李稚自入京以来见过的第一阵仗,他站在红瓶巷口望着那盛大的车队,莫名喘不过气来。
  这是真正的举国同丧,皇帝赵徽不顾劝阻亲自服素出城迎棺,在看见灵仗时泪洒长襟,当即下令,朝中士宦之家禁声乐半年,并在城外举建“望乡台”,谢晁的丧仪礼制等同于一等懿国公侯,仅次于皇帝殡天。
  一夜之间,京中缟麻白布宣布告罄,当天闻讯前往吊唁的京官充塞了清凉台的各条街道,马车、轿子停在雪夜中,不时有谁家的仆从急匆匆地从路旁低头走过,脚上缠着深黑色的布条,走路不敢发出任何的声音。
  谢家子弟从各州郡赶回盛京,一架架马车陆续驰入城关,这盛京好似变了天。
  贺陵收到谢晁逝世的消息,长叹了一口气,他与谢晁的年岁相差不大,两人都是建中时期的名臣,往来渊源颇深,听闻好友溘然长逝,他默然写了一夜的殃榜,第二天命李稚收拾东西,与自己一同去谢家吊唁。
  李稚早就已经换好黑色衣服,他陪同贺陵来到谢家。
  贺陵一进入庭院,还没有进去大堂,遥遥的看见那白色灵幡不由得先伤心,李稚见他似乎有些站不稳,忙伸手扶住他。贺陵示意李稚松开手,他慢慢地整理好衣襟,重新往前走,李稚不放心地跟上去。
  谢家上上下下都已换了白色丧服,徐立春听闻贺陵前来吊唁,他走出来接引。来往有同来吊唁的京中官员,见到贺陵都同他行礼。
  徐立春劝道:“贺老保重身体。”
  “谈什么保不保重的。”贺陵抬手道:“去看看吧。”
  李稚一边帮着撑伞遮雪,一边无声地跟上去,帘子揭开,他一眼就看见站在灵柩前的谢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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