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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风流 (月神的野鬼)


  汪之令除了肩膀抖动了下外,连叫一声都没有。
  赵徽面无表情地重新抬起手,再次将宫灯举起,又是用尽全力砸了下去,一下更比一下重,宫灯外罩被砸得稀烂,琉璃碎片纷纷飞溅甩在地上,偌大的宫殿中只听得见那沉闷的撞击声响。汪之令的脸上全是鲜血,碎片扎在脸颊中,血肉模糊已然看不清五官,最后一声巨响,宫灯柄应声惨烈地折断。赵徽微微喘着粗气,一甩手丢开了那半盏没用的宫灯,看了眼自己的手掌心,他在深宫中养尊处优多年,许久没有动手,虎口也被反震得流血。
  汪之令身体一动,手脚并用忙爬上去要帮他处理伤口,却被赵徽猛的一脚用力踹开,他连忙爬过去在对方的脚边重新跪好。
  赵徽盯着自己掌中不断涌出的鲜血,脸颊上的肌肉抽了下,慢慢拨动沾血的拇指,“为什么?”他拧着眉头,似有万分的疑惑不解,自言自语道:“为什么要阳奉阴违?为什么不肯听话?为什么要背着我做出这种事?”他低头看向贴靠在他脚边的汪之令,一点点提高了声音,“平州!帝王陵!那是你这种狗奴才能够动的东西吗?”一句话在大殿中不断回响,声若洪钟,地震山摇。
  汪之令一听这句话,先是一愣,猛地抬头看去,“陛下!”
  赵徽的神情却并非是全然是滔天震怒,其中还夹杂着难掩的痛心,“算计到我的头上来了?”汪之令急忙想要解释,却再次被一脚踹开,赵徽看着这个一辈子有如父亲一样照顾着自己的老太监,不顾他重新抱上来,仰起头看向宫殿穹顶处的千瓣琉璃灯花,仿佛是念着一个盘旋在头顶已久的诅咒般喃喃道:“连你也有自己的私心,连你也要背叛我。称孤道寡,果真是称!孤!道!寡!”
  “陛下——”
  “滚开!”赵徽踹开了痛哭的汪之令,赤脚踏过满地的琉璃碎片往外走去,风从殿外吹进来,在那一刻,这个清心寡欲了多年的皇帝,时隔多年再次感受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伤痛,像是在胸膛正中央活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流出大股的脓血来。他走到月光落满的玉台前,看着凄厉的风吹过他空荡荡的皇宫,他仿佛又变成了许多年前那个寄情于书画、敏感脆弱的孩子,没有人爱他,他的父亲不在乎他,他的母亲离开了他,他的兄弟——
  他在心中想,这是报应,时至今日竟然连一个全然依附于他的老太监也要欺骗他,利用他!这难道不是种报应吗?
  赵徽孤身一人来到了母亲曾经居住过的宫殿中,却发现其中亮着烛光。他站在门口良久,注视着那团梦境似的亮光,激愤的心情慢慢冷却下去,神情变得有几分恍惚。他抬手阻止了跟上来的小太监,伸手咿呀一声轻轻推开了院门。
  冷冷清清的内庭院中,白发苍苍的老太监穿着低等宫侍的灰衣,他弓着腰打了新的清水,跪在地上将庭院中的栏杆与台阶全部仔细擦了一遍,又熟练地打理好院中的花木。他看上去已经垂垂老矣,做什么都很吃力,但一丝不苟。角檐下点着盏破旧的油灯,皇宫中灯油受到严格管制,那应该是他自己连年累月自己暗暗攒下来的,眼见着有风吹过,那灯即将要灭了,他伸出右手小心拢住了那团光,抬头看向空无一人的宫殿,“太后,您回来了吗?”
  自然是没有人回应他,他费力地团跪着坐下,手轻轻护着那一点点微光,“太后,臣已经将庭院重新打理好了,您瞧瞧,这池子里的夏芙蓉开得正好呢,和当年没什么两样。臣真的老了,也不知道明年还有没有机会再帮您打理花木。”他絮絮地聊了会儿,忍不住咳嗽了声,重新抬头对虚空中的明月光道:“还有陛下,臣前两日见过他了,陛下看起来一切皆好呢,您若是在天有灵必保佑他平平安安,无病无灾。臣的时岁不多了,算算年纪也是时候了吧,我约莫很快会去见您了,咱们便一起保佑那孩子,盼望他和儿时一样,平安顺遂,快乐无忧。”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董桢的瞳仁中有一闪而过的幽光,随即用两指掐了灯芯,回过身看去。
  赵徽注视着那张转回来的熟悉脸庞,对方在看见他的一瞬间明显愣住了,慌张的表情还没有来得及掩饰,凝固在了脸上,赵徽侧头盯着他看,吐出两个字,“是你。”
  昏暗的宫殿中,赵徽坐在横榻上伸出手去。董桢低头帮他将碎木屑轻挑出来,仔细包扎好伤口,用湿布一点点擦掉了血,他看上去不卑不亢,并没有汪之令那般永远十分用力的迎合谄媚,但独有种耐心温柔,仿佛是父亲对待受了伤的孩子,晃动的烛光打在他的侧脸上,鬓角白发反耀着微微银光,“好了,要仔细不能沾着水。”他抬头看向赵徽,赵徽莫名想到了些年代久远的事情,幼时他受了伤,一身湖蓝色宫服的内侍细心帮他处理伤口,昭懿太后在一旁不停地数落着他,一时恍若隔世。
  赵徽收回思绪,“你脸上的伤……”
  董桢摸着干枯的鬓角遮了下,“干活时不小心跌了下,擦到了些。”
  赵徽自幼生活中深宫之中,见惯了尔虞我诈与拜高踩低,太监之间的纷争他一清二楚,只看一眼就明白了,见董桢没多说,他也没有继续追问。
  赵徽此刻心情已经平复些了,望向屋外摆放整齐的祭祀用具,“你来祭拜太后?”
  在宫中私行祭祀之事是杀头之举,董桢忙反手将手擦了擦,低身要对着赵徽下跪,却被一只手挡住了,赵徽道:“算了,也没有旁人看见。”
  董桢这才重新起了身,他观察着赵徽的脸色,轻声道:“陛下,是遇到了烦心事吗?”
  赵徽沉默着,忽然抬眼看向他,也不说话。
  董桢等了会儿,对他道:“陛下放宽心,您是有福气的人,一起皆会好起来的。”
  赵徽忽然发问道:“你当年为何要为罪太子说话?你心中也是觉得我这个皇帝做的不如他。”
  董桢没想到赵徽如此直白,将近二十年的旧事了,赵徽一开口直接问起,可见他耿耿于怀多少年。董桢在心中想,这倒确实是他的性情,他轻声道:“臣从来没有如此想过,陛下便是陛下。当年臣劝您为罪太子设供奉牌位,并不是为了罪太子,朱雀台血案,罪太子自焚而死,奴才知道您心中也震惊悲痛,您这些年寝食难安,心结难解,臣看在眼中,心中也跟着难过,解铃还需系铃人,唯有与罪太子和解,您才能够真正放下这份心结啊,臣劝慰的不是罪太子,而是……”他没有把话说完,停下来静静地望着赵徽,轻声道:“只要您能够好好的,臣的心中便一切都好。”
  赵徽看了他良久,“你当年为何没有说这一番话?”
  董桢却是有片刻的消声,慢慢道:“这番话,臣当年也说过了。”
  赵徽忽的没了声音,到底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细节如何他也记不清,董桢这一句话说出来,他下意识只认为自己当年盛怒之下没有听进去,默然片刻,他重新看向董桢,“看你这些年你在宫中过得多有不如意之处,没有怨恨朕?”
  董桢好似是听见了一件难得令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的问题,这位聪明了一世的老侍中被问住了,半晌很轻地笑了起来,那神情好似是听见孩子问了个犯傻的问题,许久才轻声道:“怎么会呢?”
  四个字好似是轻柔鸿毛落在了心湖上,泛起涟漪的同时,也轻抚过所有流血不止的创口,赵徽难得无言。
  董桢低声问道:“陛下今日难过,是因为思念太后吗?”
  赵徽摇了头,他坐着半晌,将汪之令与帝王陵的事情与董桢说了说。
  董桢仔细地倾听完,却没有说汪之令的不好之处,只沉吟道:“汪侍中不像是这般糊涂的人啊,不过是一个养子……”他的话戛然而止。
  “是啊,只不过是一个养子,值得他如此不顾心血的搭救,这蠢货真是老糊涂了!枉费了我的一片心血,他做出这等不识相的事情来,不知道的还当牢里的是他的亲生儿子!”
  董桢眼神顿时流露出异样,赵徽正说着,下一刻就发现了他欲言又止的神情。
  半个时辰后,赵徽从昏暗的宫殿中慢慢走了出来,他笑了一声,忽然,又摇头笑了一声,那副神情堪称是叹为观止。小太监连忙跑上来听命,赵徽一字一句道:“把大理寺少卿召入宫来,寇园这案子,让他重新审,放开了审!”
  董桢无声无息地站在赵徽身后半步处,这原是汪之令所处的位置。那不知所措的小太监领了命后,抬头一看见他时分明愣住了。董桢背光而立,浮光与阴影交错着罩落在他周身,他注视着那呆愣的小太监,直到对方骤然惊得回过神,低下头去对着皇帝磕了个头,退出去传旨了,董桢这才慢慢瞥了一眼身旁的皇帝,皇帝并没有感受到身后平静的视线,他还处在被彻底背叛的暴怒之中,甚至开始慢慢笑了起来,看上去古怪极了。
  董桢注视着那张野兽似的侧脸,脑海中响起了年轻权臣清澈的声音,“我不是来做交易的,我并非商人,也没有所求,我只是想教侍中驯服一头野兽。”董桢垂了眼,慢慢地抹去了右手臂上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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