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观尘已经为他铺好了台阶,季别云点头道,“对,我还没有见过他。”
只是他心虚得紧,强迫自己注视着观尘的眼睛,绝不能在此刻移开视线。观尘这么了解他,但凡他有一点退缩,这和尚一定能发现的。
恰巧观尘今日基本都待在宫里,就算再耳听八方,应该也还不知道他见过世子的事情。
“那位真是有毛病,想出这么个法子来恶心我。我觉得麻烦,所以一直都躲着那什么世子。”他装作蛮不在乎的样子,“我打算找个日子去跟元徽帝说说这事儿,让他收回圣意。”
观尘始终看着他,在他说完之后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若你处理不了,可以把这件事交给我。”
季别云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又不是三岁孩童,这点事还是能处理好的。”
僧人脸上没有丝毫异样,“那便好。”
“今天让你过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观尘终于不再逗他,承认是自己叫他过来的。
“什么什么?”
“我知道你想回灵州调查线索,车马我已经安排好了,并不会引人注意。三日之后你悄悄去季宅后面那条小巷,其余的事便不用管了。”观尘徐徐道来,“也给你安排了一个假身份,只是要辛苦你时时掩藏面容。”
直到这段话说完,季别云都差点没反应过来。
“等等,”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你是在赶我出宸京吗?京城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事了?”
观尘看向他,“没有,皇帝与襄国公都顾忌颇多,不会闹出大事。何况你来宸京只为了还柳家清白,至于宸京会发生什么你不必操心。”
其实季别云之前也是这样想的。宸京局势虽然紧张,却也不会将整盘棋局掀翻。
正如方慕之所说,元徽帝和万良傲势如水火,终究会撕破脸。但归根结底这也只能算君臣之争,自然不会像二十多年前天下仍大乱的时候,一旦闹起来,便是一大片地方的百姓都不得安宁。
所以他才放心将观尘留在京中,自己计划前去灵州。
“那你呢?”季别云压低声音,“你这些时日私下见万良傲那么多次,你是要站在他那一边吗?所以才想让我尽快离开宸京,以免我被万良傲清算吧。可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了解,难道你想助纣为虐吗?”
观尘终于开口,却没有回答:“眼下这个空档是你回灵州的最好时机。皇帝与襄国公内斗,他们都不会想起你,你只需借机称病即可。”
季别云打量着僧人的表情,从那张向来没太大起伏的脸上瞥见了一丝不安。
他觉得有些挫败,自己明明已经走到了这个位置,却还是要被观尘保护。什么时候他才可以护着观尘呢?
“我觉得你好像有事瞒着我,你在骗我。”他说出口之后,自嘲地笑了笑,“罢了,你肯定又要说为了我好,就这样吧,今天能见你一面也不算白来一趟。”
他转过身,听得僧人唤了自己一声,似是挽留。
“云景,”观尘道,“三日后亥时初刻,别忘了。”
那声“云景”唤得季别云猛地一颤,他背对着僧人,重新拉起黑布遮住下半张脸。
他没回答便离开了。
**
三皇子早夭的消息晚了一天才传出来,在这之前先传出的是一道圣旨——贤亲王长子过继给元徽帝。
这两个消息间隔时间如此短,人们便忍不住多想,有许多人都怀疑是三皇子先早夭,皇帝才急急忙忙从贤亲王那里要了一个儿子去。不过这种事算皇家秘辛,旁人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三皇子的葬礼办得轰轰烈烈,元徽帝经历了不知第多少次丧子之痛,这次痛得尤为厉害,下令罢朝三天。
大臣们不用早朝,可是每日都得早起进宫吊唁。
季别云已经连去了两日,第三日早上迷迷糊糊地起床做准备,徐阳早已收拾好,从厨房给他端了一碗面片汤。
“大暑天的喝这个?”他虽然抱怨了一句,却还是老老实实坐下来,将面片汤吃了个干净。
“不错,食量有所长进,比你刚入京那会儿好多了。”徐阳靠在门边,欣慰的语气又转变成可惜,“但你这身板还是那么瘦,也不见长肉。”
季别云赶时间,没工夫回话,赶紧从衣架拿了衣服换上。这两日都穿的素服,一身白,起初他还不习惯,觉得自己就像个移动的瘪馒头,好在到如今已经麻木了。
他与徐阳一起出了门,坐上马车之后才长舒一口气。
“这真的太早了,比上朝还早,”季别云靠在车壁上,“幸好只停灵三日。”
一提到宫里的事,徐阳的兴致不是很高。
季别云也大致知道其中原因。贤亲王将自己的儿子拱手送人,徐阳在王府多年,自然是替王爷感到忧心的。
他想了想,还是打算将昨天遇到的事情说出来,“昨日我在宫里遇到了王妃。”
徐阳猛然转头,“王妃独自去的吗?”
“是,王爷仍旧病着。”他道,“王妃看起来很憔悴,行动也不便,但见到我时主动叫住我,说了两句话。”
季别云刚入京那会儿在王府做了几日的侍卫,是见过王妃的。王爷没有纳妾,夫妇两人十分恩爱和睦,王妃待人也极为亲和。但昨日再见时,王妃憔悴得像是换了个模样,走路都需要两个人紧紧搀扶着。
承受舍子之痛的不只贤亲王一人,王妃身为世子的亲生母亲,其中痛苦滋味旁人无法体会。
“我问王爷身体如何了,王妃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季别云顿了顿,回忆道,“只是有些恨地说了一句‘心病’。”
“恨?”徐阳重重叹气,“王妃怀世子时就极其不容易,生产时也险象环生,差点一尸两命。如今不得不将孩子过继给他人,而且又是送入宫中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怎能不恨?”
季别云心情低沉,没有接话。
他想,除了憎恨元徽帝和太后,王妃或许还恨贤亲王软弱无能吧。抑或恨的是整个明家?每一个明家人,包括贤亲王,都能为了明家江山安稳而牺牲家人。
一旦和权力沾上边,亲情爱情好像都变得不纯粹起来。
他忍不住又想到观尘,有些庆幸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变得虚伪而冷漠。就算有不快与争吵,也是出于分歧。
没过多久便到了宫外,今日是出殡的日子,所有人都得劳累一整日。
出殡前得先设祭坛,元徽帝率领王公大臣于坛上祭酒,之后又是一系列繁文缛节,接近午时才启程出殡。浩浩荡荡的队伍举哀随行,得经过小半日才将三皇子棺椁送至城郊。
然而这才是个开始,季别云跟着队伍被折磨了整整一日,从早到晚。回京后已经入夜许久,他已经累得脑子一片空白,比和人打架还累。
徐阳算准了时间在城门口接他,季别云坐上马车时几乎瞬间就要睡着了。
不过他还记着今天是观尘让人接他的日子,有些忐忑,不禁开口问道:“徐兄,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经到了亥时,夜深了。”徐阳从一旁提出来食盒,“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吧?快用点。”
季别云差点被感动得大喊一声哥,接过食盒感慨道:“徐兄,季宅没有你可要怎么办啊。”
徐阳闷闷笑了一声,也不打扰他。
他几乎吃了一路,走到清水乙巷巷口时又灌了一小壶茶水方才停下,一副活过来的模样。以前在戍骨城天天饿着倒不觉得有什么,入京之后将身体养得娇气了,一天没吃东西便觉得头晕眼花,胃也疼。
此时还有些疼,他捂着腹部呆呆道:“不走正门,绕一下后面那条路吧。”
徐阳觉得奇怪,也还是照着吩咐了前面的小厮。
季别云掀开窗帘,等经过那个路口时喊了停。
“我下去消消食,你们先回府里等我。”
徐阳奇怪地看着他,“又有什么幺蛾子?”
“没有,我现在累得什么都做不出来了,”他尽量单纯无害地笑了笑,“真的。”
最后徐阳将信将疑点了头,季别云独自下了马车,等徐阳他们走远之后才转头看向右边。
那里的小巷深处此时应该停着一辆马车,正等待他前去。若他真的去了,便能暂时脱离宸京一切纷扰,投身观尘给他铺好的前路,如以往一样。只不过这次自己不是前进了,是在逃避祸乱,他还是觉得观尘这一举动是因为有大事即将发生。
季别云望向黑暗,一直没有动作。不知看了多久,他终于被胃疼唤回了思绪,收回视线朝季宅走去。
然而远远地他便看见偏门旁站着几个人,还是熟悉的阵仗,一位世家公子加上两位小厮,看起来已经等了他一会儿。
他走上前去,“没见过世子这个时候来季宅,有急事?”
“并无急事,专程来找季将军说说话。”
他不由得皱眉,“世子这话说得怪恶心,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自然是为了姻缘。” 青年今日说的话和恶心过不去了,“我屡次上季宅拜访,季将军都不见客,原本以为上次见面后将军不会再逃避了,却还是躲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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