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别云只好又沉默。
观尘太了解他了。每当这种时刻,他都有一种观尘和慧知就是同一人的真切感,想撒谎也有了难度。
“也不算是别人,借了他的身份活了半年,我早已经分不清楚自己是谁了。”眼见着越说越沉闷,他不等对方反应赶紧道,“你闭嘴,让我安静安静,别再问东问西了。”
季别云这算是恃宠而骄,仗着观尘处处顺着他故而想堵住那张嘴。
僧人果然不再开口了,只是那双视线依旧停留在他身上,让他觉得浑身难受,仿佛所有秘密都无法藏匿。
两人默契地没有提及昨夜的事情。
然而季别云脑子里全是昨夜的片段,背上的伤口正在结痂,散发着轻微的痒,除此之外似乎还残留了观尘掌心的触感。
方慕之他们也来得太慢了。
僵持许久,外面终于有了动静。@HTht
他赶紧走出房间,猛地看见方慕之拉着卓安平胳膊,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你看看你看看,”方少爷像个护崽的长辈,“都被打成什么样了,要不是我发现,这小兔崽子能一直瞒下去。”
后面的卓安平仿佛霜打的茄子,比往日安静了许多,脸颊上明晃晃的一团乌青,嘴角也擦破了。
季别云心里一紧,忙问道:“谁打的?”
卓安平不说话,急得方慕之狠狠地瞪了一眼,“不说我就把你扔这儿了。”
“我说,”卓安平终于开口,“就是前些时日在咸瑞楼碰到的那些人,说是要给我个教训。”
万良傲手底下的人?
太猖獗了,当场差点动手不说,事后竟然还找上门来把人打一顿。欺负卓安平半大小孩又没有什么武力傍身,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季别云越想越生气,却听得方慕之道:“你跟我可不是这样交代的,不是说那些人打着镇国大将军的名义吗?”
卓安平小声道:“算了,不给季将军惹麻烦……”
方慕之气得深呼吸一口,才转头看向季别云,“这事儿必须得告诉你,万良傲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且宫里刚下了旨命他回京,要加封他为襄国公,还让他当太尉。你掀了御史台,折了他的左膀右臂,虽然万良傲没出面表态,可他手底下的人已经如此针对你了,你必须得小心。
“还有这小兔崽子……我知道你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见不得手底下人被旁人欺负,若以后才知道卓安平被人揍了,你得气死。故而我才将人拖来,好给你个交代,怎么处理看你自己吧。”
方少爷说得对。
季别云此时已经气得脑袋里嗡嗡地响,虽然卓安平是个不讨人喜欢的熊孩子,但毕竟他受了卓都尉之托,把人收在自己麾下,就必须对人负责。况且卓安平这次被打也是受了他的牵连,那些人虽然是对卓安平动手,可找的是他的麻烦。
他往腰侧一摸,空荡荡一片,并没有刀刃。
“季施主,”观尘突然出声提醒,“冷静一下,武力并不能平息此事。”
季别云回过神来,捏紧了拳头,艰难道:“可是我现在不揍人的话,会气到七窍生烟。”
“我就说吧,让你别告诉将军,万一真的和镇国大将军打起来怎么办。”说话的是卓安平,虽然他本人受了伤,可似乎毫不在意伤势,“我爹把我送到右骁卫是让我历练的,万一右骁卫垮了,我回去怎么交代?”
方慕之听了这话开始挽袖子。
季别云也气得闭了闭眼睛。
他还要多谢这小兔崽子,虽然此刻他更气了,但至少掩盖过了之前想杀到那几人面前的冲动。
“得了,方少爷你别揍了,你那身板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他忍无可忍道,“卓安平,你没敷药就去医馆敷药。若用了药就给我闭嘴,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其余事情用不着你操心。”
那两人从过家家似的单方面殴打里消停下来,熊孩子眨巴着眼睛问他:“那你还会揍回去吗?”
季别云冷冷地笑了笑,“你希望我揍回去吗?”
卓安平摇了摇头。
他随即不近人情道:“你希望的事不作数,我是将军,你得听我的。方慕之,带他回季宅,徐阳他们会照顾他的。”
方少爷将卓安平赶出了院子,自己却没走,瞥了两眼站在后面隔岸观火般的观尘和小沙弥,给季别云使了个眼色。
他心领神会,却直接道:“有什么事你说吧,他们也能听。”
但说完之后突然想起来,既然方慕之找到了悬清山,之前必然去过季宅,应该知道了那什么侯爷之子的事情。
“等等!”
季别云赶紧拉着方慕之进了房间,还将房门关上,做贼似的压低声音问道:“你见着那什么世子了?”
方慕之比他还激动,用气声都能听出激昂来:“你什么时候招惹上德敬候家的世子了?”
“我根本没招惹!是元徽帝故意恶心我,想赐婚我和德敬候的孩子,我就是为这事躲到悬清寺来的!”季别云之前有冤无处诉,这会儿终于找到一个能倾诉之人,“你去的时候,那世子还在季宅吗?什么情形?”
方少爷用了片刻消化掉这个消息,答道:“在,徐阳将他请进去好生招待着,不过徐阳说了你不在季宅,去了悬清寺烧香拜佛。”
季别云松了口气,不愧是徐兄,真靠得住。
“然后那世子就说要等你回去,徐阳让他别等,因为你要在悬清山上留宿一晚。”方慕之补充道,“不过那世子还没走,扬言要等到夜里,若你真的不回去他再离开……今日不在他明日再来,明日不在后日再来。”
季别云人都傻了。
“他有病吧?还是说元徽帝把刀架他爹脖子上了?”他怔怔道,“不然他守株待兔做什么,我们连面都没见过。”
方慕之已经不那么激动,感慨地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猜的,德敬候没有官职,只靠荫庇,自然身家性命都在元徽帝手中。你以为人家想和你扯上关系?放眼宸京,敢与你联姻的恐怕一家人都没有。”
季别云胜负欲一向旺盛,不由得问道:“为什么一家人都没有?”
“你瞧瞧自己,别人入仕都是一步一个脚印,你就像那疯牛似的,一会儿上山一会儿掉泥坑,谁愿意入你季宅啊?”
他下意识想反驳,门外不就有一个吗?而且也从不见那和尚抱怨过和他交往过密。
方慕之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瞥了一眼门外,“观尘大师还不知道这事吧?”
季别云摇摇头,“我不敢跟他说。”
“人家对你还不一定有心思呢,你就先担心起他会吃醋了?”方少爷嗤笑两声。
“再瞎说我真动手了!”他顿了顿,将自己也未曾发觉的心事说了出来,“我是不想我和他之间有旁人掺和进来,就算那个旁人只是来转一圈就走。”
方慕之也不多说,只道:“行,那你便瞒着吧,反正我是帮不了你了。世子一事你态度强硬些,自己想想办法,镇国大将军那事倒是可以找你的军师商议。”
“军师?”季别云奇道,“你说观尘?”
“我说错了吗?觉明禅师圆寂的那天夜里,我爹突然被叫来悬清寺吊唁,一同来的还有许多朝廷重臣,包括段文甫在内。”方慕之简直没眼看,“元徽帝可不喜欢这些虚礼,若说不是观尘大师在其中斡旋,我才不信。”
季别云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
方慕之一看他这副与往日杀伐决断大不相同的模样,便觉得这人没救了,转身准备出去,一边道:“你俩就慢慢耗吧,说不定有朝一日真能耗到正果。”
门一打开,方慕之冷不丁地撞上观尘大师的目光,虽然平静却暗藏波澜。
他赶紧表态:“我绝对没带坏季别云,也没跟他说什么重要的事,大师你千万别多想,我先走了。”
走到一半突然回过头来,看向远处的季别云,“对了,听说镇国大将军今早就从食邑出发,这会儿应该已经回京了……你们小心一些。”
方慕之虽然身在局外,但从出生起便见证了宸京变迁。镇国大将军的名号他小时候便有所听闻,这么多年过去,此人势力只增不减,尤其是在先帝去世之后更没了约束。
季别云才入京不过半年,虽来势汹汹,却也难以与万良傲抗衡。
他忧心忡忡地又看了季别云与观尘一眼,这才走出去。
卓安平那小兔崽子正蹲在路旁揪草,他一看便来气,轻轻踢了踢卓安平的脚,“走了,带你去医馆好好看看。”
虽不知为何小兔崽子听他的话,但方慕之把这归结于前世的债,今生的孽缘,勉强认了命。
当他将人带到悬清寺门口时,却望见山道上有一列人数不少的士兵。不是寺外的那些右卫,盔甲不同,但他一时间也记不起归属哪个军营,不过都不是什么好事。
自大梁开国起,便是右卫负责悬清寺安危,右卫的将军和上将军换了好几任,但护卫悬清寺的职责从没变过。
除了皇帝的羽林军与龙武军,再没有其他军队踏足过此地。
他挡住往前走的卓安平,低声道:“等他们走了再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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