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上走人便越多,除了那次千僧会,季别云还没有看见过这么多和尚聚在一起。每个人都受过戒,都穿着僧服戴着佛珠,但那些形形色色的面容神情各异,有看起来皈依了佛祖所以无欲无求的,也有人尚且控制不住表情而露出戒备。
他穿过人群,仿佛被沉闷的焚香味道裹住,那些人的脸让他对悬清寺突然感到陌生。
谁都和观尘不一样。
季别云在僧众里格格不入,堂而皇之地将刀带了进来,每个人在看见他之后都没能下定决心阻拦,最后全部会让出路来。
他想,自己在悬清寺里应该是有了名的,有名在与曾经的大弟子、现在的住持相交甚密,暧昧不清。他就像个阴魂不散的恶鬼,无论是在寂寂无名之时,还是到现在已经领兵平叛过,他都从未停止在这片净土上为非作歹。
若佛祖显灵,他应当是要被抓回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的。
他越想越是暴躁,紧抿着唇,加快了速度往上走去。
当他终于远远看见戒堂的屋顶时,余光里猝不及防看见了妙慈的身影。小沙弥站在角落处一脸惊惶地看向他,犹豫再三之后站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季施主……”
他看向妙慈,想安抚一下小孩却有心无力,只能问道:“你观尘师兄在戒堂吗?”
小沙弥被周围许多师兄师弟注视着,开口也变得困难,仿佛悬清寺的背叛者一般惭愧地低下头,片刻后又猛地抬起。
“季施主你快去吧!观尘师兄被绑在戒堂里,其他人不准他离开!”妙慈推了他一把,“他是被骗回来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施主快去把师兄带出来吧……”
妙慈因这个举动遭到了周遭和尚的呵斥,而且不止一个人。
“妙悟师兄说了,都是他让住持破的戒,你怎么……”
“你不能助长歪风邪气,他应该被一起关进戒堂……”
“妙慈你回来!”
季别云将小沙弥揽了过来,挡住了那些斥责,将手掌搭在妙慈肩上,冷冷地瞥了那些人一眼。
“你们竟将住持关进戒堂,有何凭据?”他道,“如今还想要关我,又有何凭据?”
没人正面回答他,只是纷纷戒备地朝后退,他便拍了拍妙慈的肩,轻声道:“别怕,我会将你观尘师兄带出来的。”
妙慈还想说些什么,季别云安抚地看了一眼,便继续从拥挤的人群中走过,顺着阶梯往上走。
越往上,那些和尚的目光便越是尖锐,仿佛一柄柄无形的刀剑试图将他刺得千疮百孔。幸而他曾经历过真实的刀光剑影,也见过了数不清的生死存亡,或许是因为心变得硬了,车就不在乎这些带着偏见的目光与流言蜚语。
他只想把观尘从这地方带出去。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森严老旧的戒堂出现在视野中。
他以前没有来过,以为戒堂会和悬清寺其他宫殿楼宇差不多,然而这座建筑却更加死寂。年头似乎已经很久远了,外层的漆已然斑驳脱落,所谓窗户也全都被封死,外面的光透不进去,里面的情形也现不出来。
而此时此刻,那扇正中间的门彻底打开,一个被绑住的人影跪在戒堂正中,背对着外面。
看见那背影的一刹那,季别云全身的血液都上涌,变成了滔天怒意,脑中嗡嗡作响。
他们竟然将……
观尘怎么能够对着那尊毫无生命的木头雕像负罪下跪?这些人凭什么绑住他,又凭什么心安理得站在这里享受观尘所谓的罪过?
季别云浑身颤抖,差点拿着刀直接冲上去。他已经在想象中屠了一遍悬清寺,瞬息之间又回过神来,忍了又忍才咬牙道:“是谁绑了观尘,出来。”
他视线盯着地面,从未觉得忍耐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他分不清那些似哭似笑的杂音是在耳畔响着,还是存在于自己脑海,以前经历过的痛苦感受全都涌了上来,化为无数人的低语,烧得他快神智尽失。
脚步声响起,一个人停在他面前。
季别云缓缓抬起头来,看见了妙悟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寒光乍现,不过一瞬间,却寒刀便已经架在了妙悟脖子上。
“你凭什么绑他,他有何罪?”少年语气还算平稳,但眼里的杀意已经藏不住。
妙悟没有退缩,甚至连语气也像之前那样古板:“他杀了一个不是必须要死的人,还试图瞒过悬清寺所有人。”
季别云不想去管妙悟是如何得知此事的,他只是突然觉得这一切太可笑。他抬起刀,将刀尖点在妙悟心口处,手上用了力气将人往后推。妙悟不由自主后退,一步一步地朝戒堂门口的方向倒退过去。直到脚后跟已经抵在了门槛上,季别云才收住力气。
观尘的背影被妙悟挡住了,季别云看不见,别人也看不清。紧绷得快要断掉的思绪稍微有了喘息的余地,他闭了闭眼睛,开口道:“所以呢?我杀过不少人,是不是现在就该下无间地狱?你这么嫉恶如仇,怎么不亲手将我送下去?”
刀尖已经刺破了衣裳,略微嵌入皮肉,妙悟却浑然不觉般死死看着他,“观尘原本前途无量,他万不该杀人,更不该还想掺和朝廷那些尔虞我诈。他以后将是悬清寺的高僧,也只能是,绝不该蹚这一趟浑水然后从悬清寺突然消失。”
季别云心中的愤怒更盛了,脱口而出:“你以为观尘为了谁!”
眼见妙悟没回答,他收回却寒刀,转身指向不远处那些僧众。
“你们又以为观尘为了谁!若不是念在觉明禅师的恩情,我绝不会容忍他为了你们这群蠢材铤而走险!他想让悬清寺从此高枕无忧,你们呢?你们还记着那狗屁功德,还想让观尘以后长长久久地留在这里,他依旧每日念经讲经,你们脸上便有光了?”
妙悟的嗓音固执地响起:“悬清寺不需要他来拯救,若他的方式是在权谋斗争中越陷越深,在红尘里无法自拔,那也毫无……”
“你们当他是什么,是门上的牌匾吗?”季别云激动得眼底泛红,每个字都掷地有声,“牌匾就不会破戒也不会杀人,你们不如抱着太祖留下来的十方清净做一辈子梦!”
他看着那些人,心中有百般不甘。
“总之我不怕杀戒,真想把你们全都杀了……”
“别云。”
一声轻唤在身后响起,季别云身体一僵,堪堪止住了杀人的念头。观尘当着悬清寺所有人的面唤他的名字,毫无旖旎,却让他心头一颤。
“过来帮我。”
季别云看着那些和尚的表情,从他们恐惧而慌乱的脸上得到了一丝快意,但也只是毫无用处的快意,并不能解决什么。
他咬牙收回了却寒刀,逼迫自己转过身去,朝戒堂走去。
妙悟挡在门口,胸口上已经渗出了些许血迹,却还是坚持道:“你不能进去,也别想带他离开。”
“若悬清寺没有观尘,你算个什么东西?悬清寺又算什么?”季别云压着声音,不想让观尘听见,“你再拦我,我能将这里所有佛殿都砸了。”
“滚。”他冷冷骂了一声,抬手拨开妙悟,一掀衣角跨过门槛,沉默地走到了观尘身后。
观尘即使跪着也跪得笔直。
双手被缚在身后,腿却是自由的,季别云看见了却不想面对现实,因为观尘很有可能是自愿待在此处的,若想反抗的话早该离开了。
僧人没有回头,只低声道:“帮我解开。”
他按捺住万千思绪,想问对方为什么要跪在这里,却没能问出口,最后只是挥刀斩断了麻绳。绳索掉落在地,观尘的双手重获自由,他眼见地瞥见了僧人手腕处极深的红痕,克制着发疯的冲动。
观尘做的第一件事,是对着前方的佛像伏地跪拜。僧人膝盖下并没有蒲团垫着,俯身时额头直直触到坚硬的地面,发出闷闷的响声。
季别云不想看这人对着神佛卑躬屈膝,他几乎想一把火烧了整个悬清寺,将那些笑着的、横眉的、平静的佛像都毁了,一个都不剩。他恨每一尊佛像,恨每一句佛经,也恨将人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命运。
他握紧了却寒刀,问道:“观尘,你愿意跟我走吗?”
僧人没有回答,只重重地又磕了两个响头,虔诚而专注。
季别云何尝不明白观尘在拜什么。这人拜的不是佛,也不是菩萨,而是过往的佛缘,是那些在悬清寺里让观尘得以活到如今的恩情。
他倏地回想起来,小时候观尘对他讲过自己的身世,那时的他没有全部听懂但记住了每句话,现在记起来再默念一遍,只觉得字字诛心。从出生起便身不由己,被家人贩卖之后辗转各个家庭,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又被迫出家,可观尘将那些苦难都好好地消化了,看不出一丝痛苦与遗恨。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在受了如此多磋磨之后还必须缄口不言。
观尘不能恨,他便替观尘恨。
他垂眼看着僧人,伸出了手。
“我带你走。”
观尘目光在那尊佛像上停留了片刻,转头看向那只修长白皙但布满厚茧的手,然后抬手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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