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来不怕这位师兄的教训,但今日莫名其妙不敢放肆,老老实实走进去站好,答道:“我担心季施主,所以想来找师兄问问。”
观尘将手中的子母扣放回桌面,“他好得很,你担心什么?”
“可是……可是距离万良傲据城不出已经过去八九日了,他还扬言要杀城中百姓以作军粮,季施主他们或许只能强攻进去,万一……”妙慈越说越忧虑,但瞥见师兄波澜不惊的模样又自觉失言。虽然相处几年下来,他知道师兄从不会大悲大喜,但偶尔越平静越是不妙,比如现在。
他连忙改口:“我不是要咒季施主……”
“如果发现你不见,妙悟会着急的,”观尘打断了他的话,依旧像一个称职的师兄,“你回去吧,不必担心。”
可妙慈觉得最后那句话敷衍极了,嘴上说着不必担心,实则最操心的就是师兄。
他往外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问道:“师兄,你不去帮帮季施主吗?”
观尘原本又拿起子母扣,想要继续修好这盏灯,听了这话之后身形一顿。窗外有风吹进来,拂走了桌上一些木屑,他静默片刻后只是答道:“我得替他守住这里。”
他看着这盏被摔坏的走马灯,一时间忘了该将手上的子母扣放在何处,最后只能攥在手心。
妙慈的问题又激起了他心底的无力感。
就如同这盏灯,他修了好几日也无法彻底修好,有两次明明什么都装上了,可是点亮蜡烛之后偏偏转不起来。而他明知季别云在万里之外身陷危险,却无法飞奔至对方身边,将人平安带回来。
他必须在宸京守着,直到季别云凯旋之前都得保证宸京风平浪静。
“守什么啊?季宅吗?”妙慈疑惑道。
“也许……我之前真的错了。”观尘没头没尾道,“他从不需要我铺路,只是需要我坚定不移地陪着他,无论近在咫尺还是天各一方。”
他这几日想了许多,自己对季别云的信任是否太过浅薄?分离的那四五年他完全找不到关于季别云的消息,只能在心里将小时候的柳云景拿出来反复回忆,因此即使他们重逢了,他也总是忍不住想季别云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少爷。那个会从墙上摔下来,会因为父母的责怪而难过一整天的小孩。
而季别云如今越是要强,他越觉得是自己没能保护好当初的柳云景。
季别云无条件相信他,他却给不出完整的信任。
或许是他患得患失了,陷入了新的执着。
不该如此的。刀枪无眼也好,沙场危险也罢,季别云想做什么他陪着便是了。若能求得两全,则是他今生之幸,倘若出了事……少年也活得无憾,那他便跟着无憾。
“师兄,”妙慈不安地看向他,“你在说什么啊?”
观尘摇了摇头,“今日天色也不早了,我随你一同回去吧。”
*
万良傲那狗贼贪心不足蛇吞象。
季别云本以为自己捣毁襄军大营后,万良傲会立刻撤退至穹水以北,谁料此人行事大胆至极,赌得比他还大。即使无粮草供应,也赖在穹水以南第一城不走,企图以百姓为要挟让他们退兵。
这座城易守难攻,宁远军用尽办法都没能攻下来。
而万良傲铁了心般要跟他们耗下去,城内物资丰富,至少还够叛军支撑一个月。
在那日火烧叛军大营之后,季别云一回到自己军营便被军医勒令静养。他急着乘胜追击将那两座城打下来,不顾阻拦跑出营帐,最后却被卓安平那小子和石睿联手拖了回去。
这熊孩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混进出征队伍,又在他没看见的地方驰骋沙场,活了下来。如今已经脱胎换骨,沉稳到主动揽下看管他和戴丰茂养病的任务。
他第一反应是终于对卓都尉有交代了,但转念一想,自己还得先把人活着带回去。
那夜的屠杀经历到底让他精神受挫了。他不太喜欢这种无休止杀人的感觉,却不得不以战止战,因此过了几日精神还是有些颓靡。
脑海里几股思绪在打架,一会儿想着怎么活下来,怎么让戴丰茂和卓安平也活下来,一会儿又忍不住回忆那夜的血腥与烈焰。唯一不敢细想的,是远在宸京的那个人。
因此他养伤的这几日过得无比煎熬。
在这段时间,石睿和唐攀已经率军连续进攻多次,都没能奏效。而僵持的第十五日,万良傲耐心似乎耗尽,在城墙之上屠杀了十多位城中百姓,他们只能在城外眼睁睁看着。
而这种威胁式的屠杀恐怕只是一个开头。
就在这日,一道圣旨从宸京千里迢迢传了过来。
元徽帝命他们撤退,让叛军退至穹水以北,之后两军休战,各治南北。
这封圣旨在被宣读之前就被季别云扣了下来,他向来清楚元徽帝是个懦弱自私之辈,因此早有预料,只在中军帐中与其他两位将帅一起看了。
看完之后石睿直接骂了出来,季别云不想耗费精力骂出口,反倒是唐将军完全不动声色。
“他爹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他说送就送了?就算这话有朝一日会传到他耳朵里,我还是要骂!”石睿怒道,“咱们在前线拼尽性命,死了那么多士兵,难道就这样算了?万良傲是什么人,此举无异于放虎归山,待他壮大势力再次南下,这仗只会更难打!”
石睿从前在右骁卫军营里很少发火,季别云看见的也都是这人老到稳重的模样。今日看来实在是气急了,全然不顾君臣之别大骂当今皇帝。
其实季别云也想骂,他不仅想骂,还想立刻杀到元徽帝跟前,把人倒着提起来抖一抖脑子里的水。
但他实在是身心俱疲,得留着神志思考眼下对策。
一味的退让换不来和平,只会给以后的动乱埋下祸患。更何况若真的让出那么一大片国土,与叛军议和,必会动摇天下民心。民心不稳,则国之不稳,接着便有更多豺狼虎豹寻着机会再次闹得天翻地覆。
他不想见到天下大乱,也不想战火蔓延至更多地方。
局势胶着,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季别云开口道:“我们抗旨吧。”
此话一出,另外两人都立刻转过头来看着他。
“……你认真的?”石睿不可置信中,还隐隐带着兴奋。
他拄着却寒刀,沉思道:“撤军是要撤的,但我们可以设下埋伏,等到万良傲放松警惕出城之后将其一举拿下。”
“不行。”唐攀终于表态,“不能违抗圣旨。”
季别云抬眼看过去。共处了这么些时日,其实他一直都没能了解唐攀到底为人如何,只知道这人是右卫将军,与贤亲王关系匪浅,应该能信。
但他没有料到唐攀原来是这种性子。
没等他说话,石睿先开口反驳:“唐将军若是不愿违抗圣旨,便可装作不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能杀了万良傲,就算违抗了圣旨,回去后皇帝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唐攀冷漠地看向他们两人,“若杀不了呢?”
“就算这个方法行不通,也得用其他法子将万良傲杀了。”石睿转了转手腕,“虽然闲了二十年,但我没有忘记当初跟着先帝征战的日子,想来唐将军是已经习惯安逸了。”
季别云无意说服唐攀,大多数人一旦做了决定就没有被说服的余地。
他拿着圣旨往外走去,“先把圣旨送到对面去,让万良傲看看咱们今上有多么不记仇。”
作者有话说:
仗就快打完啦!
第102章 杀狗贼
遵照圣旨,宁远军撤退十里,给叛军留出了一整日的渡河时间。
保险起见,季别云与石睿在城外四面八方都设下埋伏,以待万良傲送上门来。
但季别云总觉得不太放心,万良傲非等闲之辈,不知会不会看穿他们的计谋。虽然石睿与唐攀两位将军看起来都不是离经叛道之人,可他是,他以前就违背过圣意,如今抗旨不遵也在情理之中。
他担忧得久久无法入睡,身上伤痛又持续不断,新的旧的都在这苍凉秋夜里爆发出来,让他不得安眠。
索性不再睡,大半夜出了中军帐。外面一片昏暗,除了值守的士兵大多数人都入睡了。经历了长时间的戒备与战斗,大家都无比疲惫,虽然对于议和有怨气,但也都暂且放松下来难得睡上一个整觉。
旁边那个帐篷却从缝隙里透出了一丝灯光,季别云掀帘进去,正好与里面两人面面相觑。
卓安平照顾完季别云之后又自请去照顾戴丰茂,他进去的时候,小兔崽子正在给戴校尉换药。
“这么晚了还不睡?”他走进去之后,随意坐在了地上。
戴丰茂背上被长刀划了一条又长又深的口,只能趴着,这会儿龇牙咧嘴地答道:“明天又是一场恶战,睡不着。你不也没睡?”
面对老朋友季别云没有遮掩的必要,他道:“我怕万良傲耍花招。”
卓安平放下那一碗黑乎乎的药膏,附和了一句:“我爹以前也说过,万良傲心眼多。”
“他会不会在城内躲着?若先撤退的人平安无事,他就出来,若遭遇不测,他依旧缩在里面。”他盯着角落的火光,喃喃道,“我不能在这件事上出差错,既然违抗了圣旨,就必须得一击除掉万良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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