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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阙韶华 完结+番外 (薄荷酒/薄荷酒BHJ)


  他言谈间,字字句句,都触及天宜帝的心病,偏又说的都是事实,难以驳斥,皇帝好不容易才压住火气,没厉声斥骂,森然道:“你倒仍是好大的胆子。”
  静王微微一笑:“父皇治理天下,就须面面俱到,殊为不易,儿臣不在其位,的确僭越了。父皇既已洞烛时势,认为不能放任下去,则儿臣所想所愿,自是与圣意相合。”
  天宜帝闻言,这才面色稍霁,静王却接着道:“只是父皇找我来,为的岂非就是这些事,也只有今晚,能容儿臣说上几句放肆之言,想来也再没有别人会对父皇说同样的话了,儿臣便再进言几句吧。”
  天宜帝冷冷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莫非想告诉朕,琅環并未辜负朕的信任,还是说,当年的事,你到现在都没想清楚,还得朕从头给你解释一遍?”
  静王停顿一下,静静地说道:“这么长时间过去,琅環离散,昔年奉母后之命追随父皇的琅環十二令已然不复,曾经慷慨赴义的豪杰能才,有的身死,有的隐遁江南,信守当年与父皇之约,不过长江,儿臣也恪守承诺,在府中闭门不出。而今父皇愿重开此局,再定新约,儿臣自当从命。只是,还要再问父皇一句,您与母后结缡近二十载,真的相信她会叛国通敌么?琅環以家国为旨,又怎会听从背弃禹周的号令,当年之事,父皇心中,难道从未有过半点疑窦?”
  他所说的话,若是放在平时,只消一句半句,已足以令天宜帝龙颜震怒,但此刻听了太多,却反而怒不起来。他凝视眼前的静王,无端地想起早年先帝对嫡长孙极是喜爱,自己能由太子稳稳当当坐上帝位,洛湮华的存在可说从中起到助力。但回想九年前,即使抛却所有政事上的因素,琅環皇后江璧瑶所行所为,也远远超出了他的容忍范围。之后每当见到静王,心里就只余负面的情绪,原先有多看重爱护,而今就有多厌恨。
  此时此刻,眼前神态宁静的静王仿佛与当年那个悲愤的少年皇子重合在一起,依然在问同一个会触怒他的问题。天宜帝却由此感到了一些快意,即使经过漫长的时间,静王毕竟还保留着本性里的那一点痴心,并非不可捉摸,难以把握。
  想到这里,他的怒气就消了不少。他心里长久以来一直隐藏着一丝不愿承认的意念,是对这位皇长子的忌讳,他还记得十六七岁的静王初立在朝堂上的样子,记得臣子们目光中的认同与期许,仿佛在看着禹周的未来。那一刻,属于帝王的心术盖过了父子亲情,他觉得自己精心培养的竟似不是继承人,而是一个天敌。
  而今静王受了折损,却从未折服,不肯屈膝求告,但这样也好,若是一个可以轻易被折服的人,还能剩下什么意义与价值,有何资格辅佐帝业。
  他默然半晌,说道:“你母后所做的事,已有明证,不必再提了。琅環之中,直接受命于她行动的人多已身死,其余属下,朕可承诺自今日起不再追究责任。他们既然奉你为宗主,朕自然不会干涉,只是不能再用琅環二字。”说着喝了口茶,“若是你还有什么要求,不妨提出来。”
  静王点了点头,他看到天宜帝眼中的那一丝怜悯嘲弄,快得一闪即逝,他心里只是淡淡地想到,母亲曾经的付出,终究是明珠投暗,不值得的。但是,也就到此为止了,那些过往的苦心、痛楚、期望与破灭,也终于就此结束,无需再回顾。
  他略一沉思,说道:“只要信念仍在,是否以琅環之名,原也无妨。不过,儿臣还有三件事,望父皇允可。”
  天宜帝眉头微锁:“说吧,哪三件?”
  静王道:“其一,北辽与夷金遣武林人士入境侵扰,多涉政军,儿臣若要料理,难免在朝中军中需要有人配合,望父皇指定人选相助。”
  天宜帝颔首道:“可以,此为应有之义。”
  静王道:“其二,琅環本是武林宗门,襄助朝廷乃是出于大义,行事时仍遵循江湖规则,故而除非自愿,儿臣不会让他们入朝或入宫任职,也无需直接与朝廷官吏打交道,父皇觉得可好?”
  天宜帝略感不豫,他本有心延揽一些武林高手入靖羽卫,为己所用,不料静王已想到这一层,将话说在了前面。但他随即想到,若是着意笼络,令得对方心甘情愿,静王应是无从拦阻,也就点头应允。
  静王又道:“其三,儿臣既然应了父皇,如有差遣,自当尽心竭力。然而既然父皇要我筹谋全局,那么诸般行事调遣,便需由我定夺,其中必有权宜之处、先后缓急之分;若是一时与父皇意旨有所冲撞,儿臣自会说明原委,望父皇届时谅解,勿要相强。”
  天宜帝面色阴晴不定,他启用静王,本意只是解当下燃眉之急,想借琅環之力对付北辽的品武堂和夷金的金铁司,遏制外虏来势。但自从收到寒山真人的信,看了信中偈语,被其中所述的中兴有期触动了心事,说到底,又有哪个帝王甘愿仅仅守成,不想做流芳后世的中兴之主呢。回想早年功业,更觉正当盛年,犹有可为。存了这层心思后,对于如何使用静王,想法便与先前不同。加上今日殿中夷金来使的恶意冒犯,以及近期发生的纪庭辉之事,他沉吟了片刻,终是允了静王的要求。
  皇帝又说道:“你须得明白,有了琅環的前车之鉴,朕实难安心,能答应的也只有这么多了。至于清除朝中积弊,更非一朝一夕可就,需得徐徐图之。”
  静王见该说的都已说完,就伸出手,端起了龙案上的玉樽,轻声说道:“琅環的前车之鉴,又岂止令父皇不安,朝野上下,武林当中,莫不如是,儿臣此来,就是为了给父皇一个安心。”
  杯中酒水的绿意,仿佛能透过玉质,映到人的心中。他说道:“听闻此药名为碧海澄心,真是好名字。”
  天宜帝见他将酒杯移近唇边,手指稳定,并无颤抖犹豫,忽然问道:“朕如此待你,你可有怨?”
  静王觉得话到此处,天宜帝这一问实在有些多余,笑了笑说道:“江山如画,若说这杯酒为了父皇一人,儿臣有怨;但既是为了禹周天子、万里河山,洛湮华此身并不足惜。既然生为禹周之人,受皇室奉养,自当有所承担,陛下无需挂怀。”
  静王从御书房出来时,已经很晚了。天宜帝没有留他在宫中过夜,只是派了步辇将他送到宫门外自家的车驾前。谷雨和清明已经从望眼欲穿等到昏昏欲睡,听到动静立即清醒过来。他们事先得了嘱咐,此时慌忙去扶静王上车。夜色中,见到他脸色很差,但神情安定,也都镇定了一些,低声催着车夫快些回府。
  马车离开重华宫一段距离后,谷雨从车座下面取出一个小小的砂罐,清明捧了一只碗,两人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碗出发前煎好的汤药,一声不响地捧到静王面前。
  洛湮华接过来,记起了梦仙谷的谷主奚茗画说的话:缺了一味主药,只好用另一种药材代替,但盼能助你多撑几年,或许仍有机缘将缺少的药材找到,配出真正的解药。
  这服药是在府里煎好的,药罐外面用棉花层层包裹,尽可能保留热气,也不知杨越是怎么做到的,此时尚且温热。他喝了下去,觉得奇苦中带着微弱的异香,其中有玉蟾,有雪参,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解毒圣药,虽仍不足以对付天宜帝今晚赐的酒,但喝下去体内就涌起温暖之意,久久留存。
  他倚在车壁上,或许是因为药力发作,有些难受。当时天宜帝见他喝了酒,面上虽不动声色,但还是能看出,眉宇间有种不易觉察的如释重负,连带语气态度也温和亲切了不少。临辞别前,皇帝说道:“此药并非无解,日后,朕自会为你做好安排,给你一个交代。”语气很是郑重。
  静王听了,心里唯有淡淡的苦笑,他觉得这句话还不如不说。他很了解这位父皇,天宜帝如果决心要做什么事,从来都是一不做、二不休,绝不会心慈手软。如果没有这么承诺,自己心里或许还多少会相信,对方在考虑这一层,如此轻言许诺,反而令人心中发凉。
  马车顿了一下,外面传来问话声,是遇到了巡夜的京中禁军。车夫递上王府的牌子,青篷车又继续前行。静王掀开车帘,向外面望了一眼,暗沉的夜色里,几列衣甲鲜明的军士从旁侧经过,此外,周围静谧无声,洛城已在安睡。
  重华宫中的天子,在四十五岁寿辰这一天,从早忙到晚,也不知今夜是否能安心睡觉。洛湮华想,在他还小的时候,曾模糊地听到过一种说法,天家无父子,无兄弟,无亲情,因为靠近那张龙椅实在太近,终日被权利缠绕,既苦恼万分,又销魂蚀骨,得到的多,失去的也多。而坐在那把椅子上的人,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他当时并不相信,而现在,似乎信了些,但其实仍旧不信。秦肃说他很傻,恐怕并没说错。
  胸腹间有烧灼般的感觉,大概是诸多珍奇药材正与碧海澄心打得不可开交。他莫名地想起了那盆被安王打碎的绿牡丹澄碧,名字和碧海澄心有些相近,但它们是多么不同的存在。他也连带想起那天见到的宁王洛凭渊,自己的五弟。静王在车里慢慢坐直了身体,凝神开始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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