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浸月立刻板正起身子,一脸「天地可鉴日月可表」的神情,斩钉截铁道:“没有!”
岑闲低垂下了眉目,将破灾放在了桌子上。江浸月没理由要瞒我什么,岑闲想,看来是我太过草木皆兵。
江浸月松了一口气,找出一份温养的药方来,递给一旁的小六:“按方取药,喝上半月我诊完脉再给新方子。”
“阿岑,”江浸月转头对岑闲道,“等你把事情办完,病也好了,想去干什么?”
岑闲掀起眼皮,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漆黑的眼眸里面染了点笑意,而后很快消散了。
他说:“我不知道。”
江浸月暗叹一口气,“那我先走了。”
岑闲目送着江浸月离开,而后也起身离开了。
春夜里春风拂过,枯树冒出了新芽,一切似乎都生机勃来了。
上京护城河那边,青年男女正在放河灯,朔望花了几文钱买了一盏,用毛笔吃力地在上面写了一行字。
“岁岁年年,共欢同乐。”
他把河灯放进护城河里面,长舒一口气,看着那河灯越游越远。
河水冰凉漫过他的手背,朔望依稀想起来秋日时他还未与岑闲相认,因为岑闲一个眼神就猛地扎进水里「冷静」的情形。
朔望不禁觉得好笑,似乎从小到大,碰上关于岑闲的事情,他总是会把自己的本来就不多的冷静自持给扔到一边,不管不顾的……死缠烂打,撒泼打滚的样子——
的确是很难看的。
不过,朔望站起来,要是能一直留下来,我乐意这么难看。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冒险回去一趟,再看岑闲一会儿。
就看这最后一次,看完我就走,朔望想。
夜深人静,岑府内灯火已经熄了,岑闲睡在塌上,房间里面燃着安神香,他喝的药也是安神的,是以这个时候睡得很沉。
窗棱轻动,艺高人胆大的朔望翻了指挥使的寝屋,轻手轻脚地进来了。
这个时候,他已经把人皮面具给摘掉了,露出内里俊美的容貌。
夜光皎洁,朔望脸色有些白,手上被割了一道的地方用白绫一圈一圈缠起来,没露出血腥气,他蹲身仔仔细细看了岑闲一会儿,伸出手想碰一下岑闲的脸,但又怕将人惊醒,只得作罢。
岑闲昳丽的眉目十足夺人心魄,闭着的双眼长睫微动,像是两扇鸦羽。
朔望胆大包天地靠近指挥使的脸,如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指挥使冰凉的唇。
只一刹那,朔望就分开了,指挥使皱了皱眉,仿佛就要醒来,朔望拉开窗棱又合上,立刻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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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过了七八日,就到了皇帝封禅的日子。
大魏每四年都要到泰山封禅,泰山封禅是大封,但若遇上灾年,就会到上京附近的堂庭山进行封禅,下罪己诏,祈求上天饶恕罪恶,降下祥瑞,解万民之苦。
封禅大典百官随行,因着小皇帝年幼,是以太后与皇后也随行,魏长乐也赫然在列。
锦衣卫跟随在天子銮驾两侧,小皇帝正和曹絮说话,曹絮笑得有些勉强,手轻轻叠在微微隆起的小腹。
岑闲朝他们看了一会儿,未着一词。旁边张久成在岑闲耳边道:“探子说,这位曹皇后是有孕之身。”
至于这有的是谁的孕……那反正不是小皇帝的。
天子銮驾后面,跟着太后和长公主的凤舆,魏长乐身边跪着的凌云,他低眉敛目摆着糕点,低声对魏无忧道:“主子,我们没找到余佩。”
魏长乐眼睛微微一合:“没找到?”
“想来是被捷足先登了,”魏长乐揉揉额角,“若是你是我,你会如何?”
凌云将盘子移到魏长乐的前面,低声道:“擒贼先擒王。”
浩浩荡荡的天子銮驾,百官身后,朔望戴着斗笠,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服,牵着马远远跟在他们身后。
新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他压低帽檐跟在他们身后,修长身姿像春日里节节攀高的碧绿青竹。
他倒不是故意跟着,只是下江南还有出边关都走这条路,再加上前几日他毒发了一回,耽误了时间,是以现在才动身。
此毒骤然换了个不熟悉的身体,闹腾得很,搅得朔望难受,一天到晚脸都是白的,有时连走路的气力都要攒一攒。
他慢吞吞跟了好一会儿,越跟越远,索性也不跟了,上了马慢悠悠骑着,嘴里还叼了跟草,眉眼间隐约透出一点风流恣意来。
以朔望的这慢得出奇的速度,用江浸月的话来说,等他到堂庭山那边,天子的銮驾回上京的路都走了一半了!
朔望昏天暗地地骑马,走走停停,走了快六天,终于到了堂庭山这边,这里万丈高涯,但确实是去边关和下江南的近道。
他骑着马走过去,迎面撞上了落在后头的岑闲一道。
岑闲去时是守在天子銮驾旁边,回来时却因封禅大典的祭台出了事,被太后留下修缮祭台,这会才得以回上京。
朔望:“……”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怕什么来什么。
好在斗笠前还覆着一层灰色的纱,应是看不出来。
他若无其事地骑着马过去,而后听见指挥使大人冷冷淡淡的声音:“慢着。”
朔望脊背一僵。
“把你的斗笠摘下来。”
作者有话说:
摘《少年游谢家庭槛晓无尘》
给他们来一波团灭(不是);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不寿(四)
朔望:“……”
他静默了几瞬, 修长的指节搭在了斗笠边上,圆润如贝的指甲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灰纱之下,他看见岑闲冷淡又昳丽的面容。
他松开手, 声音刻意压沉, 瓮声瓮气道:“在下容颜丑陋, 不敢惊扰阁——”
“咻——”
人声和飞箭破空之声混在一起。
朔望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下意识抽出腰间的横刀,「咔嚓」一声斩断了离岑闲近在咫尺的箭!
几乎就在他抽刀的同时,围在岑闲身边的锦衣卫高声呼号:“保护指挥使!!”
悬崖峭壁旁边冒出一群执刀舞剑的死士, 几名锦衣卫立时围成团,铜墙铁壁般将岑闲护住。
岑闲的眼眸骤然冰冷。
要他修缮祭台不过是个噱头。
大部锦衣卫已经随着副使张久成互送小皇帝回上京, 他带的人形单影只落下,万丈高崖的堂庭山不就是杀人灭口的好地方?
锦衣卫与黑衣死士实力悬殊, 很快就被拉开一道口子。岑闲拔剑格挡斩过来的长刀,手腕被震得一痛,眼中闪过寒芒。
他的内力被江浸月以针封住, 现今空有招式,几下就被人断了剑!
断剑翻转插进石里。
“指挥使!!”有锦衣卫惊惧大喊。
长刀挥至眼前, 在岑闲看来,这把刀并不算快,在有内力时他可以轻易地闪避并予以回击, 把这人揍得连亲娘都不认识。
可如今指挥使空有壳子,无法运气,根本躲不过去,他下意识闭上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他忽然被人揽进怀里, 刀剑入肉削骨的声音在他耳边轰然炸开!
抱着他的人闷哼一声, 斗笠滚落。
“朔、望”
指挥使的声音是颤抖的, 还没有落下,身前人就毫不犹豫地把他推往最近的锦衣卫那,而后横刀一抬,死死架住了几把剑!
兵刃相接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朔望压住指尖的颤抖,手腕翻转震开那些剑,而后当机立断往下一斩,凶悍狠厉地取了身前死士的性命!
锦衣卫左支右绌,渐渐力不从心,那些死士却越来越多,朝着岑闲过来,一招一式都是取人命的杀招,岑闲闪身避过一道剑风,对身边尚智道:“他们目的是我,汝愚,逃出去找人!”
尚智:“可是!”
岑闲一把将他推走:“没有可是!”
身后万丈深渊,长风猎猎吹过岑闲的长袍,他往后一看。
堂庭山下是棠河,河深水缓,跳下去,他不一定会死。
他倒退几步,目光一抬,在刀光剑影中和朔望的目光对上了。几乎是对上的那一瞬,朔望神情一变,踩着死士的剑,近乎疯狂地朝他掠了过来!
死士的剑落了个空,只来得及斩断朔望鬓角的发丝,而后一群人呆愣了一下,震惊地看着朔望带着岑闲纵身跳下山崖!
彼时已近傍晚,悬崖峭壁上木石森森,丝毫不见人影。
“这下怎么办?如何与主子交代?”有人问。
为首的黑衣死士将剑从地上拔出,道:“下去搜,活则格杀,死则埋尸。”
底下的棠河,水面浮起一阵令人心惊肉跳的浓重血色。
朔望口鼻呛进了水,五脏六腑好似移了位一般,疼得他差点昏死过去,共生蛊的遗毒好死不死地在这个时候发作,他连在水中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紧接着有人托住他的腰,“哗啦”一声将他带出了水面。
新鲜的空气涌进朔望的肺腑,朔望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呛出的血滴在手上,他垂首奋力看了一下,模糊不清的手掌上有着几个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