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望没有再说话,他双手交叠,平放在地面上,正正给岑闲磕了三个响头。
每磕一次,便说一句话。
“一拜谢指挥使救命之恩。”
“二拜愿指挥使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三拜愿指挥使身体康健,事事顺心。”
他说完起身,抹了一把脸,出门去了。
簌簌飞雪掩盖了脚步声,穿着黑衣的青年越过墙头,在厚重的飞雪中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蹲墙头的江浸月:我靠比我哥还狠心啊【指指点点jpg】;
岑闲,口是心非的代表,阿朔啊你要反着理解知道吗;
痛心疾首的亲妈如是说道。
第29章 离心(三)
朔望骑着绝影一路跌跌撞撞回了江南。
到江南时还有两天就是除夕, 他风尘仆仆回来,悄无声息摸进索命门进了领事阁。
领事阁是事主来索命门留下单子同赏金令的地方,单子是事主指定杀手, 赏金令则是等着杀手来揭的。
临近除夕, 杀手们也要回去过年, 房中四面墙上贴着一张张赏金令, 铺满了墙面。
领事阁里面守着的蔡老头坐在柜子后面烤着炭火,听见有人进来探出了半个脑袋。
只见一个裹着粗布麻衣, 拿着灰色发带竖起一头杂乱头发的青年背对着他,修长的手臂抬起来, 揭下了三四张赏金令。
蔡老头一眼就认出了这青年人是谁,见他不怕累死似的拿下那么多赏金令, 眼睛都看直了:“朔望!你揭那么多赏金令干什么?!这都要过年了你怎么又跑出去!”
朔望声音有些哑:“蔡叔,我想找些事情做一做。”
自从他的名字挂在索命门杀手榜上之后,他就再也没和索命门众人过过年。
人间熙熙攘攘, 团团圆圆阖家欢乐的除夕,对他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刚来索命门时聂海照顾他, 过年时新衣、红纸一样不落。
索命门所有人也很照顾他。
他对此无比感激,可是坐在年夜饭的饭桌上时,还是感到一阵格格不入。
坐于席间, 总是能想起很久以前昭王府的除夕,王府内张灯结彩,他与三五好友疯完了回到府内,坐在饭桌上,昭王妃给他盛饺子, 故意把做了标记, 包着铜钱的饺子捞给他和岑闲。
岑闲坐在他身边, 墨黑的眸子潜藏着笑意。
而今故人不在,徒增伤怀。
所以等到长到能够独当一面之后,他再也不过除夕夜了。
总是悄悄揭了许多赏金令,跑得连影子都不见。
他揭赏金令也有讲究,除夕时从来只接亡命徒的,向来不去打扰有家有室之人守夜。
蔡老头的声音又响起来:“哎……那你不和你聂叔叔打声招呼?”
“不了,”朔望将赏金令用一根铁丝串起来,“我怕他生气了念叨我。”
青年露出个疏朗的笑来:“叫他以为我在上京过除夕便好,蔡爷爷,你可别把我给卖了。”
蔡老头哼了一声:“我何时卖过你!不过你记得回来时,给我这老不死带坛竹叶青来就是!”
朔望笑了笑,应下了。
除夕那日,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从江南至上京,一派喜气洋洋的红。街道上人影交叠,小孩子拿着红红的纸灯笼穿过大街小巷。除夕是朔日,这天没有月亮,但天际却并非暗淡无光有钱的人家放着炮仗,天空中是绚烂的火树银花,缀满整个天际。
索命门众人聚在一块吃饭,南燕给子弗夹了个大鸡腿,又夹了一个想给朔望,却见桌边并没有他的身影。
旁边聂海的女儿拉着她的袖子:“阿朔哥哥今年还是不回来,南燕姐姐坐下吃饭吧!”
安宁侯府内,江与安正逼着江浸月喝鸡汤,侯府众人看着他们笑个不停,江浸月苦哈哈咽下汤,一边喝一边瞪着江与安,被江与安掰开了脑袋。
宫中办着家宴,太后和长公主魏长乐坐在一块交谈着什么,小皇帝忙着吃点心,糊了满嘴黄澄澄的糕点屑,一个站在长公主身边,身穿黑衣的青年走到小皇帝身边,蹲下身,给他擦掉了糕点屑。
……
锦衣卫一众人、小六和府中的下人拿了岑闲亲手用红纸包的赏钱,被岑闲打发出去玩了。
偌大的府邸内,现在只剩下他一人。
他跪坐在案前,桌上摆放着一盒小点心。那是宫里面的赏赐。除夕夜是家宴,明日初一国宴才用进宫,为显圣恩,就给众大臣赏了一堆物什,糕点便是其中之一。
岑闲不爱吃,糕点放在案几上门边冒出一个毛绒绒的黑色脑袋,对着他喵喵叫了几声。
外人传言中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指挥使看了看那小黑猫,那猫一见他望过来,就亲昵地跳过来了,用毛绒绒的黑脑袋拱了拱他的手心。
岑闲叹口气,伸出手揉了揉猫脑袋,勾了勾小猫的下巴,小猫发出舒服的呼噜声,漂亮的兽瞳眯起来,翻个身朝岑闲露出了柔软的肚皮。
“我鬼憎人怕,”岑闲声音极低,“你怎么总是不怕死地凑上来?”
回答他的是小猫喵呜一声,用粉红色的舌头浅浅地舔了一圈他的手指,然后用牙齿轻轻磨了一下。
岑闲经不住失笑,将那价值不菲皇家御膳房做出来的点心,拆成了一小块一小块,喂给那小黑猫。
远处天际炸开几朵铜绿艳紫的烟花,照彻整个上京城。
也照彻房中案前的孤灯残影。
而浩瀚无边的原野,朔望踩着雪地,戴着一顶草帽,在黑夜里行走,还未回鞘的横刀上滴着鲜红的血。
面前惊诧的人瞪着铜铃般的眼睛,脖颈的伤口深深,刚好能放进半边横刀。他踉跄几下,抽搐着倒在了雪地里面。
远处有狼群嚎叫,他眉眼森冷,拖着已经断了气的人走了几步,又给扔在了雪地。
他嘴里咬着那根串起赏金令的铁丝,用空着的手扯下已经画上朱批的赏金令骑上绝影,继续往下一个目标那里赶去。
到了夜半时分,朔望终于斩杀掉最后一一个人,连脸上的血迹都不清洗,一脸凶神恶煞地往索命门那边赶。
到了江南街道,他压低帽檐,又不敢从正门进去,找了个墙头翻进去,把刚买回来的竹叶青放到蔡老头窗边,然后摘掉帽子回自己的寝屋。
前边的正殿,还有几个没睡着的人在守夜,朔望不往那边去,绕了个远路走,经过了叶迢居住的小院。
那院子门开着,朔望不经意望了一眼,看见叶迢在院内跪着,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个牌位,昏暗的烛火光照出了上面刻着的字——
昭王魏氏以诚……之灵位……
朔望不由自主地,低声念出了这几个字,正跪着的叶迢听到动静,慌忙起身想要将那牌位收起来,下一刻手就被朔望死死攥住。
叶迢挣脱不开,看向朔望想叫朔望放开,话未出口,见朔望眼底猩红,脸上的血凝结发黑,整个人像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叶迢被吓得一激灵,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恶鬼语气凶狠:“谁要你供奉这个牌位的!!”
叶迢冷静了一下,磕磕绊绊道:“我……是我父亲。”
朔望一愣,叶文章?
叶迢断断续续的声音响起来:“我父亲,自……自昭王死后一直供奉这个牌位……后来他被……被处死前,要我得救以后,也要继续供奉。”
“我也不知晓为何,”叶迢说,“但此乃我父亲遗愿……我定会完成的……”
朔望松开了叶迢的手,将那牌位抢到手里,恍惚地出了门。
叶迢不敢上前去问他拿,只能在原处急得掉眼泪,看着朔望走了。
叶文章……叶文章……
他曾经是昭王部下,朔望还是世子的时候,还叫他一声叶叔叔。
甚至于昭王还想让他和叶迢定娃娃亲,只是当时他黏着岑闲,觉得一定娃娃亲就不能和岑闲一块了,怎么也不肯同意。
但是后来,昭王私藏甲胄的事情,也是叶文章和几个昭王部下爆出来的。那些部下……现今非死即伤……有大半是……
锦衣卫的手笔。
朔望心口一疼,仿佛血都倒回去了!
混沌的记忆里面,他想起带着叶迢下江南的时候,他若有所思问江浸月:“那岑闲劫她,也是为了她身上的秘密吗?”
彼时马车里面,岑闲睁开眼,像是在看着他,声音平静说:“不,想要知道的,我已经知道了。”
“我救她,不过为了兑现一个承诺。”
所有的事情堆叠在一起,被一条线串起来,朔望双眼越发红,他知道只要自己抽掉这条线,一切的事情都会展现在他面前。
岑闲救叶迢,是为了一个承诺,他用这个承诺换了什么东西?
当年昭王府没有人相信昭王会私藏甲胄,朝廷上也对此非议纷纷。私藏甲胄,这是谋逆的大罪!昭王魏以诚十几岁就带兵守着边疆,他会反吗?
可是证据确凿,先帝下旨抄了自己弟弟魏以诚全家,以儆效尤。
自此此案封尘,再无能见天日的时候。
岑闲如今是权臣,他想要什么没有,即便是兵马,他也有北大营和锦衣卫,他还能和一个阶下囚交换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