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烨苦笑着摇摇头,“说来话长。进来说。”
二人进屋,刚坐下,秦烨便从袖子里取出一物,放入阿念手心。阿念低头一看,是他去当铺当掉的鱼形玉佩。阿念讶然:“你又给赎回来了?”
秦烨道:“再缺钱也不能委屈了你。”
阿念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又低头看看那块玉,嗤笑了一声。
他摇头道:“你何必呢。不过是一块玉罢了。若能为你解忧,我便是每天只能喝米糊,我也喝得下。”
阿念这话也是张嘴就来了,秦烨听着却是眉头舒展,开颜一笑。他摸了摸阿念的脸庞,道:“戴上。”
阿念将那玉佩戴上,道:“我这次来,是和你商量个事。刚才听胡二麻子说我们还缺银子呢。”
秦烨点头。阿念问:“缺多少?”
提起这个,秦烨没有直接回答,只道:“看罢。如果缺得太多,徽州这四爿店我就不要了。银钱投下去,有没有回报还不晓得。”
阿念做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店不要了?你花了那么多心血在这儿,店要是不要了,就没可能把损失的挣回来了。”
秦烨看着阿念,眼下有淡青的眼圈,眼角有疲惫的细纹。这人三十多年来一向活得顺风顺水,过得风流倜傥,即便前些年从满门抄斩中苟且活下来,也不曾像今天这般狼狈。区区几爿店便让他心力交瘁了。他目中流露出无奈,问:“你来找我商量甚么?”
阿念端起茶来,低头轻轻啜了一口:“你可知道利津发大水了。”
秦烨:“到处都贴着檄文,想不知道也难。”
阿念认真地看着秦烨:“大水过后必发瘟疫。倘若手头有一味药能将瘟疫压下,你挣的黄金绝不止一箱两箱。你就再也无须奔走求人了。更无须将你手头的店丢掉。”
秦烨一听便感兴趣:“哦?你有合适的方子吗?”
阿念:“我去利津。”
秦烨色变:“去做甚么?”
阿念:“去寻这一味良药。瘟疫的药方历来多变,前人适用的药方,不一定在利津也适用。人不在利津,又去哪里寻来合适的药方呢?”
秦烨瞪着阿念,仿佛从未听过更荒唐的主意。他斩钉截铁道:“不准去。我怎可能让你去那种地方?”
阿念:“你这几日有多难过,你以为我不晓得吗?就这么一次,让我为你排忧解难,说不定一两个月后,便守得云开见月明,再不用操心银子的事。”将手搭在秦烨手背上,“你是我的秦老板,我一向相信没有甚么能难倒你。然而我也见不得你吃一点亏受一点苦,现在你丢了几箱金子就焦头烂额,我若不帮你,还怎么做你心上那人。”
“皇帝老子的檄文你看了吗?这一次谁都不允许囤货。”
阿念反问:“哪一次天灾他说过允许囤货吗?你忘了五年前南京那场瘟疫盛行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了吗?”
秦烨站了起来,在屋中来回踱步。阿念知道他在斟酌,便安静地看着他。秦烨在屋里走了有一盏茶的时间,最后坐下来,叹了口气,道:“即便是去,我也会让别人去。你不能去利津。”
阿念笑出来:“现在愿意为你赴汤蹈火的人,除了我还有谁?”
提起这茬,二人想到的都是阿全。秦烨目中流露出轻微的痛楚,好似是已结痂的伤疤裂开了,渗出了那么一点血迹。
秦烨深深吸了口气,掌心揉了揉鼻翼,道:“不一定要去寻甚么药。我在南京这处认识的人多,明日便动身回去,看看还有没有办法可寻。”
阿念冷笑:“就你认识的那帮老狐狸,有几个能指望上?”
秦烨示意阿念别再多说:“如若利津现在瘟疫肆虐,只怕你还没找出药来,就倒在那处了。我能没有店,但不能没有你。”
阿念似笑非笑道:“这么肉麻。”便不再坚持了。
当夜,一个小厮从阿念房里悄悄出来,携带一封书信,骑着一匹快马神不知鬼不觉地奔出徽州,往南京赶去。
翌日,秦烨便与阿念一道上路回南京城。日落时分,二人入住客栈。阿念为了省几个银子,坚持要了通铺。取了钥匙上楼后,开门一看,屋子里只有五六张简陋的床,连个尿壶也无。此时还未有他人入住,房里显得肮脏破旧,又空空荡荡。秦烨环顾了一圈房间,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起来,问:“何处沐浴?”
跟在他后头的店小二奇怪地看着他,讽刺道:“这位爷,想沐浴得睡个天字号房呐,要不这就替您去换房?”
秦烨微一眯眼,缓缓回头看着那店小二。那小二被这森冷目光看得一缩,窘迫道:“房间就在这儿了,二位好生歇息啊……”便转身走了。
阿念安慰他道:“凑合一夜罢。莫要和小人置气。”
秦烨不语,随意挑了张床铺就躺了下来。
日落后,房内渐渐暗了下来。秦烨仰躺在这简陋的硬板床上,无法入眠,盯着屋顶看着,一手搁在腹部,四指不住地轻敲。
阿念在他旁边的床上,柔声道:“睡不着吗?”
秦烨侧首看阿念。发觉两床距离并不远,便朝阿念伸出手来。阿念将手放到他的手里,秦烨歉然握住他的手:“我住这种地方倒是没甚么。就是委屈你了。”
阿念笑,好似对待孩童那般拍拍他的手背。这触感如同浊世中的一股清流,在这静谧的夜间显得尤其温柔,好似只要他握着他的手,一切便真的会如奇迹般好起来。阿念反握住了他的手,以拇指在他的手背上摩挲。秦烨感受着这美好的触感,闭起眼,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许久,秦烨突然用力抓住了阿念的手,睁开了眼睛。他用力过猛,阿念被他抓疼,吓了一跳,抬起头看他,发觉秦烨的眼睛亮亮的,神色看上去有些不同寻常。
“阿念,如果我并非你想的那么好,你会恨我吗。”
阿念实在是疼,想要抽手,秦烨也不放开。阿念忍痛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人无完人,你不够好,我又怎么会恨你?”
秦烨没有理会阿念的问话,自顾自思索着甚么,摇了摇头道:“不,我不介意你恨我。恰恰相反,我希望你恨我。你恨了我依然离不开我,我方才知道你这辈子,你这个人,每一寸每一厘都是我的。”
阿念不可思议地看着秦烨,见他神色异常,好似受了甚么刺激,心说这人真的是有病罢?
秦烨感觉到阿念在挣扎,方才松开了一些,但仍握着阿念的手。他以坦然的口吻道:“你所知道的五年前南京的那场瘟疫并非偶然。”
阿念微蹙起眉,等他说下去。
秦烨:“那年山西太原的一个村发了瘟疫,将近半年才寻到一味有效的药方,死了将近一整个村子的人。我和阿全在路上听到人说起这事,就让人从那个村里带出了一只瘟鸡,还有他们当时研制出的那味药方。”
“……各地的瘟疫适用的药都不同,你用那药方来干甚么?”
秦烨露出微笑来:“我们把瘟鸡带回了南京。我没想到一只瘟鸡就搞垮了整个南京城。我以为只是一个村,最多一个镇。我没想到是整个南京城。”他的口吻如此平静,甚至能感觉到他回忆这事时十分愉悦,好似他在说的不是一场席卷全城的瘟疫,而只是一个太阳光引起的小喷嚏。
阿念瞪着他,难以置信道:“那场瘟疫是因为你往农户投了瘟鸡……?”
秦烨:“当年我山穷水尽,需要东山再起,手里缺银子,只有这一家长寿药铺,又破又小,和我一样狼狈不堪。我等不到上天给我时来运转,我须得自己给自己创造机会……”
阿念从秦烨手中抽回手,腾地坐起来,怒道:“当年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你手头有药你不拿出来,你说你不知道能搞垮整个南京??”
秦烨见阿念突然吼起来,忙坐起身示意他小声。阿念气急攻心,爬起来对秦烨劈头盖脸一顿打:“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知道吗!”
秦烨抓住阿念手腕:“听我说,听我说!”
阿念手腕被他牢牢箍住,打不了他,连挣脱也挣脱不了,怒道:“你放手!”
秦烨:“坐下!”抓着阿念手腕将他按坐下,恶狠狠道:“这些人于我非亲非故,是死是活我根本不放在眼里!我的家人死光,家宅被没收,身无分文没有地方住的时候,又有谁曾经可怜过我?”
阿念简直从未听过如此不可理喻的论调,气得发抖:“你……你……简直畜生!”
秦烨激动得胸口剧烈起伏。见阿念气成这样,吸了口气,将口吻放得缓和:“阿念……阿念……我要你明白我。我与你辛苦了这五六年,攒下这整整四大箱黄金。现在我们一夜间就变得一无所有。如果徽州的店继续亏本,南京这里的生意也会受到影响。到时候我们只能卖掉宅邸来周转生意。我决不能走到这一步。你告诉我,我还能继续当个好人吗?”
阿念:“秦烨……你再去害人,”他恨恨瞪着秦烨的脸,一顿,又咬牙将狠话咽了回去,“别去害人,你还有我,我会帮你。”
秦烨将双手收紧,将阿念的手腕捏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