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念最终得了邱允明的应允,三月初里,自己背上一个小包袱,同师父与于胖子一道出城了。
得了邱允明的照顾,几人的马车也是宽敞精致,一减车马劳顿之苦。阿念原是打算一人出行,并不需要人照应。无奈邱允明一声令下,翠云也不得不跟着一道出城。此时正坐在马车夫旁边想心事。阿念叫她进车坐,却是不肯的。阿念叫了几次,便也作罢。于胖子乃是个直性子,看不惯小师弟吃哑巴亏,故意大声道,“嘿,这年头怪事儿多,主子还得看丫鬟的脸色嘞!”
阿念本也不拿自己当个主子,便只不介意地笑笑,未曾放在心上。他不知自己是何处惹恼了翠云,自从上一回邱允明在他房中过夜后,翠云待他便是面上顺从,背后冷淡。只因阿念身体有残缺,对人的不快与敌意尤其敏感。察觉之后,亦努力善待自己的丫鬟,却收效甚微。
阿念心知无法叫天下人都喜欢他,便也随她去了。
第7章
此番阿念一行出行,去的乃是扬州边上一个叫茅家村的地方。茅家村旁有个洼地,那一处依山傍水,气候宜人。更兼地形奇特,洼地中常年闷热,生出许多新奇草药,是平常不太见的着的。但凡江南一带学医问药都晓得这个地方,倘若有机会,也都乐意过来看上一看。
马车行上不到三日,便到了那茅家村里。安平掀开马车帘布,叫住一个小儿问,“茅士尹在哪个地方?”那小儿将马车上下一打量,回头喊道,“茅先生!茅先生!又有人来找你救命啦!”
安平额上青筋一跳,叫马夫跟上那小儿。七拐八弯,来到一处小巷。却见前方一个医馆,高悬一块“茅”字木牌,来就医的村民挨个排队,排到了医馆外头。马车在医馆门口停下,阿念先跳下车,回身来扶师父。安平下车后,眯着眼睛朝医馆里张望一番,对阿念道,“走,进去。”
阿念与于胖子面面相觑,满腹狐疑地跟上。三人拨开人群挤入医馆内,但见几个学徒忙成一团,包药的包药,磨粉的磨粉。屋子最里头有一张桌,桌后坐着个容貌清癯的男子,灰袍短须,正给个老妇人把脉,脸却对着别处,好似在侧耳倾听她的心音。看来这人便是茅士尹了。
阿念仔细一看,不由心惊——这茅先生竟是个瞎子。所谓望闻问切,望气色,观舌象乃是行医少不得的步骤。难不成茅先生仅凭把脉便能诊病?
他来了兴致,在一旁静立,看着茅士尹出诊。茅先生亦不问,不闻,单是切脉,却是切得十分仔细,片刻后,便报出一个方子,叫等在一边的小丫头记上,拿下去抓药。一连几个,皆是如此。阿念望向安平,安平朝他稍一点头,抓过他的手,将他带到茅士尹身侧,道,“大师兄,我带我徒儿来看你了!”
茅士尹闻声侧过头来,道,“安师弟?!甚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安平哈哈大笑道,“人老不服老,多走动走动。”
阿念头一次见安平笑得如此开朗,想必与这师兄关系十分亲密。他果真亦不多客套,侧首对阿念道,“你可瞧见了,你师叔切脉的功夫了得。这几日我上山采药,你便跟着你师叔好好学。”
阿念一听竟能跟着这么厉害的人学医,赶紧高兴地点头。
茅士尹莫名道,“你的徒儿?不是说不收么?在哪儿,怎也不出个声?”边说边摸上下一个病患的手腕,开始把脉了。
安平道,“是个不能出声的。劳烦师兄为他提点一二。”说着在阿念的背脊上轻拍了几下,道,“我这徒儿学的快,你尽管教。”
茅士尹一口答应下来。安平便扛上药锄,与于胖子一道离开了,将阿念留在了茅士尹的药铺里。
茅士尹的教法十分简单,叫病人伸出双手来,他与阿念一人坐一边把脉。茅士尹在旁略微提点一二,倘若遇上罕见病例,或是阿念有听不懂的,方才细讲。二人虽然一个哑,一个瞎,竟也一切顺利。
如此这般过了七日,二人将寻常病例统统捋了一遍。阿念脑中一根弦始终紧绷,将茅士尹的话一字不漏地听进心里。如今仅是把脉便能将人的状况辨识个七八分。他来了此处方才知晓单是一个切脉便有这般多的学问与切法,大叹自己的狭隘与无知。
每晚,茅士尹便将阿念叫到跟前,检查他的学问。问他甚么,让他在纸上答了,叫弟子念给他听。茅士尹喜爱阿念悟性高性子好,故在他身上多放了几个心思教导。也曾玩笑道,“不若叫安平把你留给我罢,他这老狗脾气想来也叫你吃了不少苦头的。”阿念晓得是说笑,笑着婉拒。这事后来传到安平耳朵里,叫他心中欢喜得意,已是后话。
待得第八日药铺开张时,茅士尹着弟子在阿念面前放上一叠纸,道,“今日起便更进一步。我挑几个病人,你同我一道写方子。怎样,你师父也用过这法子教你罢。”
阿念点头,身侧的徒儿便在师父耳边道,“他说是。”
茅士尹微一点头。阿念垂眼,瞧见他桌上多了一个算盘,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药铺开张,早有病人等在门口。茅士尹同阿念一道把脉,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来了个老太,面色枯黄,形容枯槁。阿念看了一眼,心想大抵是气血不足。
茅士尹侧首把脉,片刻后,着阿念同他一道写方子。阿念有些紧张,仔细把了脉,忐忑提笔写下方子。写罢,茅士尹便将自己的方子念出来,着弟子去抓药。听罢药方,阿念便晓得自己出了错,面孔红了起来。局促地搓搓手心,心想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打手心了。
茅士尹并不多言,只道,“我叫你写的每个方子,都要把病例记清。”而后又挑了三五个病人,依着先前的法子叫他写。待得晚间,阿念走出药铺,方才大松一口气,只觉累得浑身酸痛。饭后,茅士尹叫弟子把阿念叫入房中。桌上摆着今日写的几张方子,是给他自己看的。茅士尹将病例一一言过,为他分析何为可取,何为不可取。阿念细细听了,心中极为佩服。言罢,茅士尹拿起桌边的算盘,道,“手,伸出来。”
阿念一见这算盘,肩就垮了下来。略一犹豫,老不情愿将手伸了过去。还未触到茅士尹,眼一晃,觉得身侧悄无声息多出一人来。阿念侧首看去,不由大吃一惊。身侧立着的不是别人,竟是那一直跟着他的林世严。林世严内家功力了得,一举一动不发出任何声音,便是茅士尹眼盲,也并未察觉到屋内多了个人来。
那男人沉默着摊开手,伸到茅士尹面前。茅士尹摸索着摸到他的手腕,隔着衣物也未察觉到不妥,用算盘结结实实往他手心打了三下。林世严挨了打,没事人一般收回手,又悄无声息地往外掠身,消失不见了。
待得阿念反应过来,回头看去,人已不见了。阿念使劲咽了口唾沫,不安抬眼,瞧见茅士尹身后的小弟子也是一脸惊疑,只因平日里跟阿念关系好,见那人替阿念白挨三下,此刻也并未揭穿。二人神色皆是复杂。
茅士尹兀自不查,道,“这不过是个教训,教你记得甚么是好,甚么是坏。明日争取少挨一下,明白了?”
阿念心思早飞到屋外,听了这话忙不迭点头。待得师叔发话,便快步离了屋。
阿念出屋后,仰着头四处张望。脚下绊到石块,一个踉跄,就被人从身后扶住。阿念待要抓住他,林世严见有人经过,又一掠身在屋顶上隐匿了身形。阿念心中嘀咕,有甚么见不得人的,只好失望地回到自己的屋中。他的屋子在药铺后方的家宅中,是一月前茅士尹的大弟子住的地方,大弟子出师后便将屋子腾了出来。
阿念刚合上门,回头便见林世严出现在屋中,将他吓得到吸一口气冷气,背脊贴上门。林世严不曾想将他吓到,一时不知所措,抬抬手又放下,局促地站着。阿念眨眨眼,将他仔细一看,见他手脚不知往何处放,方才觉得有些好笑,扑哧笑出来。林世严古铜色脸孔泛出微红,垂首立在屋中。
阿念找了张纸来,写道,“为何在这”
林世严道,“你在这儿,我就在这儿。”
阿念心想,这人真是个死脑筋,大少爷叫他做甚么就做甚么,只恐怕自己也不知该做甚么。他又写,“路上怎么走的”
林世严道,“跑的。”
阿念,“……”
阿念又问,“用饭”
林世严摇头。阿念彻底服了他,写道,“别动”转身出屋,去伙房为他要了一碟白面馒头过来,回房时发觉林世严兀自立在原处,当真一动没动。
阿念将白面馒头与一碟下饭的酱菜摆在桌上,示意林世严坐下。林世严当真是饿了,不声不响地坐下,也顾不得一旁的酱菜,抓起馒头大口嚼咽。吃东西时也不发出任何声音,乃是训练有素的一条好狗。
阿念看不过去,替他掰开馒头夹上酱菜,一只一只地摞在碟子里。林世严胃口大,很快将碟中的馒头全吃下肚。阿念又替他倒上一杯玄米茶,林世严抓起茶杯,仰头将茶倒入喉咙,无声地将杯子放下,略一抹唇上水痕,便又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