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大男人哭得稀里哗啦,两眼泪汪汪的,引得许多路过店门的人好奇向里看。
老板也不嫌他吵闹,反而跟着掉眼泪,扶住长孙的胳膊,哽咽道:“老弟啊老弟,我知道做生意苦,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差点就破了产,多亏我跪在地上求债主多宽限两天,才熬过来的。”
“老哥,你太难了!”
“这算什么,咱们做生意的,可不就是要拋出脸面去嘛。别说跪在地上求他了,就算要我给他倒夜壶,我也得去啊。”
“老哥!”
“老弟啊!”
到了最后几句,老板甚至彪了方言出来,而长孙万贯竟也突然用出和他一样的方言,更是让老板大为惊喜,瞪大眼睛,眉毛高扬,握着长孙的手不断上下摇摆,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朱标忍不住怀疑下次长孙万贯再来,哪怕拿不出文书,老板也能义无反顾地把货物卖给他。
眼瞅着两人再聊下去就要结拜了,而老板也真的已经一颠一颠地挺着肥硕的肚子要去后屋找关公像,门口突然传来的喧闹声终于把他们的注意吸引过去。
街上站着的人突然自行分开,推搡着往边站,不管是提着菜篮子的大妈,还是扛着货物的小贩,又或者是年轻的小姐和书生,都挤在了路两边,店铺门前的台阶上也都站满了人。
有人的鸡蛋打了,鞋被踩了,手帕被挤掉了,帽子给整歪了,也都不出声,全都看着路中间。
敲锣打鼓的声音响起来,音乐明朗尖锐,唢呐声由远及近,一匹一丈宽的红绸从天而降似的,从由一个大卷落地,变为骨碌碌地铺展开来,长的不得了,好像没有尽头一般。
十几只老鼠提着红灯笼,直立行走,头上带着大红的六合帽在前开路。它们后面是更多的三十多只的母鼠,穿着绫罗绸缎,粉衣粉裳,肩上搭着绸缎飘带跟在后头。
中间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那个足有十来寸的轿子,从头红到脚的轿子由四只健壮高大的壮年硕鼠抬着,平平稳稳的在路上移动。
轿子旁的正是刘老须,它穿一身紫色褂子,花白的胡子油光水亮,正弯腰拄着拐杖,陪着轿子走,一边走一边向四周拱手:“今日老夫嫁女,各位多担待担待。”
队伍最后面的是乐队,还有些小老鼠,负责向外撒麦穗和糖豆。
路旁的人们自然回礼,有地方和空间用来鞠躬的就鞠躬,没有的就口头回礼,祝贺道:“恭喜鼠王嫁女。”
“喜得女婿。恭喜恭喜。”
“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还有些家里有财力的,拿着铜钱向路中间洒,算是上了彩礼。
朱标愣了半晌,忍不住回头问道:“他们为什么那样冷静?这,这种事很多吗?”
老板靠在门板上,努力弯下腰捡着地上的糖豆,捡起来后也出了一脑门的虚汗,剥开皮纸吃了几颗,拿着手帕擦头,漫不经心道:“鼠王嫁女嘛,和别的妖魔不一样的,几百年几千年了,都是这个时候,等你长大了也就懂了。”
长孙万贯解释道:“传说在鼠王嫁女时为其祝贺,老鼠就不会偷这个人的粮食,也不会在家中钻洞捣乱。”
“再说了,大喜的日子,谁会闲得不行给人家添堵啊,你们说是不是?”老板嘟囔了几声。
可是两个人都没有空理他。
因为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轿帘子被掀起一个角来在空中飞扬。
轿中的白鼠没有盖红盖头,眼中含着热泪,攥紧一双爪子,用一种既怨恨又痛苦的眼神看着窗外。
朱标正好与它对视。
第26章 肥橘
风很快地吹过去,被掀起来的帘子也很快地落下,遮住轿内只短暂露出的画面,白鼠痛苦麻木的眼神也随着风的消失而消失了,好像从没有出现过一般。
街道上却还是那样热闹。
跟在队伍最后面的小老鼠们撒完了糖豆,拿出一串鞭炮点着,合力抬起来扔到街尾。
噼里啪啦的响声里,红色的纸屑跟着火光四处炸开,空气里弥漫开喜庆的白烟,动静过去之后,就又是人们高喊的祝贺的声音,还有推推搡搡的热闹。
没有人在乎新娘子是否愿意被嫁出去。
人们只在乎他们自己高兴。
这样并不算惊鸿一瞥的一瞥,让朱标心里很不好受。
轿子里的白鼠并不像普通的老鼠,它的样子更像仓鼠那类的宠物,身体娇小,毛发柔软,颜色也很鲜亮,生的十分可爱,如同一个牛奶冻。
它要嫁给猫,朱标当然知道,但是它这样绝望痛苦,朱标就不知道了。
因为这是老鼠们自己的事,所以朱标一开始知道的时候,是没什么想法的,老鼠要嫁给猫,不论这猫是什么性格,后果都很容易想到,既然这样决定了,就应该是做好了承受后果的准备的。
何况那是刘老须的女儿,连它自己都愿意放弃它的孩子……
现在朱标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就算是做了准备,即使是甘愿赴死,痛苦又怎么能避免呢?问题还是那样的问题,不会因为态度而有什么改变。
他有点烦躁,伸手也从地上捡了一块糖吃,吃着吃着,想到这是白鼠的喜糖,就觉得别扭,靠在椅背上的身体坐直了一点,复又重新靠回去。
朱标开始思考,开始劝说自己。
这是一个适者生存、物竞天择的时代,如果他非要去管这些杂事,那么帅府里每天杀的鸡、仆从每天从角落里拿出来的被捕鼠笼捉住的老鼠,难道他也要管么。
除非去做和尚,要不然怎么会不吃肉。
就算吃素,这可是个连植物也能成精,诞生思想的世界。
人的事情朱标尚且没有资格去管,还要向他的父亲去学习,贸然管妖怪的事,能有什么好下场?
长孙万贯那里已经谈好了价钱,他付了一半的订金给老板,约定好下次见面的时间,便信步走到朱标身侧来,悄悄观察他的神色。
“公子,那只白老鼠要嫁给谁,您知道吗?”
“一只猫。”朱标坐在椅上,目光凝视着送亲的队伍。
“猫?”长孙万贯似乎对这个名词特别敏感,瞪大眼睛,重复了一遍后又问道,“哪里的猫?是不是钟山后面的猫?”
“你认识?”
长孙万贯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整张脸都开始发红,把牙咬的咯吱作响,一双手攥紧成拳,冷笑道:“何止是认识,那只猫,我和它有不共戴天之仇,但凡让我抓住它,我一定剁了它的爪,拔了它的牙,把它淹死在茅厕里……”
后面的话越来越离谱,他的表现也越来越奇怪而不理智,朱标赶紧打断他,追问道:“你和它有什么仇?”
“它抢了我的钱!全部的钱!一分都没给我留!”
“妖怪抢钱?不至于吧?”朱标扭回头去。
“怎么不至于?它不伤我的性命,偏偏要夺我的钱财,实在是奇耻大辱!”
看他的样子,那只猫妖要是杀了他,他倒还不至于这么生气。
长孙万贯继续道:“您不知道,后来我是一路要饭要到应天来的,差一点就饿死了,如果不是碰巧遇上吴大人,查明了凭证,现在早就是腐尸一具。”
——他和老朱同志竟然还意外有了共同语言。
“这几天我四处打听,发现这只猫是个惯犯,到处打劫,不论是猎户,还是农夫,又或者是路过的商队,没有一个能逃过它的毒爪。”
朱标道:“听你说的话,这只猫妖很有意思,不吃人肉,也不吸精气和阳气,只要……”
话说到一半,他就闭上了嘴。因为他突然想到刘老须前几天来找自己时说过的话,那个时候它告诉自己,如果不能把女儿嫁出去,猫妖就会吃掉它半个鼠国的老鼠。
可是从长孙万贯这里的消息来看,猫妖喜欢的明明是钱,连众灵之长的人它都看不上,没吃过一个,又怎么会看得起老鼠。
刘老须送给自己的那袋财宝,会不会才是猫想要的东西?
朱标霍然起身,吓了长孙万贯一跳。
店里面正在吃糖豆的老板被吓了一跳的长孙万贯吓了一跳,一颗糖梗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卡得正牢,于是立刻抛下手中的算盘,两只胖手猛拍自己的胸膛,好求自己别被噎死。
长街上的队伍已经消失了,在街上巡游一圈后,老鼠们达成了自己的目的,早就以飞快的速度向着钟山后猫妖的地盘遁去,争取要多给洞房留点时间。
“走。”
“去哪里?”
“去钟山!”
“什么?”长孙万贯匆匆忙忙和老板一拱手,连忙跟着朱标挤进人群里。
朱标快步在铺户里穿梭,凭着上次和朱元璋出来时记住的路线,登上几座小桥,顺着石板路找到一户做小本买卖的人家。
等长孙赶到的时候,朱标已经用钞能力借来了两匹马,他自己在身旁的墙壁上一踢,就借力翻身到了马背上,也没有等长孙,喊了一声驾就冲了出去。
长孙万贯一句话也来不及说,擦了擦汗,只能也赶紧上马追出去。
城墙上的人认识朱标,什么也没问,就替他喊了话,开了门,士卒们退下的一瞬间,两匹马就如闪电一般地疾驰而去,留下深深的蹄印和空中飞扬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