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秋年幼,和小徒弟们一起,被谢长春和于笙带着,和任蔷一起在山下等候。他们先是听见了曲青君的嘶吼,随即便是痛苦的哭声。任蔷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栾秋怯怯地拉她的手,被她反握得手心剧痛。
“师父的掌心被刺穿了。”栾秋向李舒解释,“他们没有找到师父的随身的剑,估计从四郎峰上落到沈水里去了。没有剑的师父想用手阻挡那柄枪,但是……”
肉身无法拦截武器。
就连割下长老们脑袋的时候,李舒都没有这么难受过。
栾秋没有眼泪,神情平静,但他的痛苦像巨浪一样把李舒彻底淹没。
李舒完全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他也像年幼的栾秋,去牵伤心之人的手。栾秋没有甩开,任由他微热的手指松松圈着自己。
“江湖前辈们已经议论了很多年。师父武功很高,当年江湖论剑,他排名前五,是不会轻易被人杀死的。”栾秋想了想,“我昨夜和英则接触过,师父的武功,至少顶五个英则。”
李舒心想你说话最好小心点。
“是真的。”栾秋以为他不信,“我和师姐如今加起来,只怕也没有师父的一半。”
“杀了你师父的苦炼门恶徒……”李舒跟上了他的思路,也顾不得自己说“苦炼门恶徒”是越来越顺口了,“武功造诣在你师父之上?”
这太奇怪了。连李舒也不由得困惑。
苦炼门这个人杀曲天阳,是为了破坏诛邪盟。可他武艺这般高强,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诛杀江湖上至少排名前五的高手,他为什么之后销声匿迹几十年?就连李舒也从未听过苦炼门里有这样厉害的人存在。
“说不定两败俱伤,那人早在逃回苦炼门的路上就已经死去了。”
“苦炼门失去了这么重要的一个人物,居然能忍气吞声蛰伏十六年,现在才到大瑀来?”栾秋反问,“而且英则来大瑀,不是为了找浩意山庄复仇,他是为明夜堂而来的。”
那是自然,他根本不知道浩意山庄和苦炼门的往事,更没听过这样神秘又厉害的人物。李舒在心中回答。
谁杀了曲天阳?
他也开始对这个问题产生了兴趣。
“你们怎么知道一定是苦炼门人下的手?”李舒忽然问,“就因为那是苦炼门的武器?”
栾秋并未回答,只是看着墙上的痕迹。
“只要拿到苦炼门的武器,谁都能下手,没任何难度。”李舒说,“当时诛邪盟建立,江湖上难道就没有眼红的人?浩意山庄声势浩大,平日里做事总会树敌,说不定有人浑水摸鱼。又比如……你师父死了,收益最大的,似乎是曲青君。”
栾秋伸手去触摸刻痕。
墙上的痕迹都是曲青君留下的。
栾秋被栾家人送到浩意山庄时正是夜晚,小孩子睡得很沉,抱他来的人只是父亲的心腹随从,把他交给曲天阳便离开了。
他在陌生的地方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便是曲青君。
二十年前的曲青君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年轻女侠,许多人到浩意山庄拜访,就只为了见她一面。她不喜欢应付这些人,常常东躲西藏,一消失就是大半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发现山庄里多了个连说话都不太利索的小弟子。
那时候山庄里还有许多人,曲天阳难以分心照顾栾秋,是曲青君一直带着他,教他学浩意山庄的心法“神光诀”。
诸多弟子里,学“神光诀”最快的是栾秋,其次便是谢长春和于笙。曲青君对他十分严厉,但温柔的时候,会让栾秋想起娘亲。
“大师父,二师父,我从小就这样叫。”回忆当时刻下这些舞剑小人的瞬间,栾秋说,“我学浩海剑,第一招一天就学会了,第二招‘层浪’却怎么都学不会,剑招太过复杂。她便抓着我的手,在墙上刻下变招关键。”
曲天阳和曲青君都重视他,但他最亲近的是曲青君。谢长春得以认曲青君为母亲,这事情让栾秋嫉妒了很久很久,还为此偷偷抹过眼泪。
“谁都会走,但我没想过她也会走,而且走的时候和师娘反目争执,几乎掏空了浩意山庄所有的人。”栾秋说,“师父创立诛邪盟,她一直没说过任何反对的话。有事情要帮忙也尽心尽力,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离开。”
“她和你师父武学造诣、名气都差不多,她也想建功立业。”李舒说着,也学栾秋去摸那些刻印,“你当时只是个小孩子,你能知道什么?说不定兄妹之间早已反目,只是在外人面前装作和睦。你们这些弟子没资格知道罢了。”
“……也许吧。”栾秋低声答,“你的怀疑,我也曾有过。”
李舒拼了命地找话题,想把栾秋拉出这困囿许多年的泥淖。他还得跟栾秋道别,讲一些“挚友来找我了”之类能让栾秋立刻放弃挽留的说辞。
回头想说话时,栾秋也正好低头看他。那是李舒从来没见过的神情,重锤一样,击得他头晕。
“为什么是我?”栾秋问。
李舒苦思一夜,已经想好了一个最合适的故事。
《侠义事录》里沈灯写自己去金羌、去赤燕游历,总能遇上行事怪异的漂亮妖女,一个个跟他纠缠不清。李舒每每看到都要破口大骂:“什么东西!脸皮比白欢喜还厚,好看姑娘怎么可能个个都喜欢你!”
但等到他自己,编起这种故事才觉得最有意思。
哪怕知道不应该、不能够,也是始终放不下的,谁能拒绝赤诚之心?试探、进退,依依不舍、失之交臂,一瞬心动被拉扯成漫长苦恋。谈不上波澜壮阔,但此间辗转,足够把人煎熬憔悴。
人会忘记甜、忘记苦,但舍不得苦里的一丝蜜。
“江湖正道,坦荡潇洒,你这样的人我从来没见过。”李舒按照自己想好的说下去,“你跟我想象中的江湖侠客一模一样。磊落行事,干净做人,我从小就向往像你一样的人。”
说完又觉得太生硬了。沈灯这人写书实在不行,那些令人肉麻的话,真正讲起来舌头打结。
按道理,栾秋听了这些话,应该动容地抱住李舒,说什么“原来如此”“你这真心,我只想好好珍惜”。
但栾秋却笑了。
“……你小时候也这么多话?”他笑着问李舒。
他时常没什么表情,听到李舒说蠢话时才会这样笑。笑得短促,一截弹响了但没有延续的琴音,铮铮地在李舒头脑里回响了一遍又一遍。
李舒微微摇头:“我小时候很少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好像什么话都被栾秋这个笑包含,他再开口就是多余。
这时候离得近了,栾秋才看见,李舒眼下有一颗很小的痣。寻常人有这颗痣,眼神会因此缱绻缠绵,李舒那对眼睛太灵活了,藏的事情太多,连痣也变得狡黠地吸引人,栾秋没法把目光移走。
他闭了闭眼睛。
“你只是离我太近了。”栾秋说,“所以我才会……你才会弄错。”
长期呆在苦炼门,所见所闻都是奇形怪状的人,李舒没跟人有过什么亲密接触。但身边有白欢喜这样的东西,他自问比栾秋这样的雏儿更懂风月。什么你你我我,李舒心道:现在弄错的只有你而已。
“你可以当作弄错。”李舒又振作起来,很投入地扮演一个被正道大侠吸引的怪人,“我心里想的什么,你不用管。你知道我对你这份心意,我这一生就已经足够了。”
栾秋又摇头。“不是的。不行。”他非常困扰和苦闷,“我不能够……”
这时院墙另一端传来卓不烦的声音:“栾秋师兄?”
李舒眼前一花,是栾秋揽着他跳上了树。
这院子和正堂离得很近,杜梨树遮天蔽日地疯长,躲一两个人不是问题。李舒和他坐在树枝上,想了想,问:“为什么我们要躲?”
栾秋不说话,耳廓像染了胭脂。
“我们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李舒来劲了,贴着他耳朵问。
“师兄不、不在院子里。”卓不烦说,“去、去别处找找?”
曲渺渺的声音:“等等,我们先进去看看。”
门外还有那个衣衫褴褛的骑牛少年,身上换了套曲洱的旧衣裳。
三个孩子鱼贯而入,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李舒压了压枝子,树叶如被风吹动,簌簌地响。
栾秋连忙按住他的手,示意他别动。
视线碰上的瞬间,李舒的吻莽撞地冲了过来。起初只是嘴唇简单相碰,栾秋没推开他也没抵抗,这就是默许了。
“这才有躲的理由。”李舒小声嘀咕。
正苦恼于栾秋的无动于衷时,李树看见栾秋的眼里浮起很淡的笑意。他按住李舒的手,从手背扣紧他手指,垂下眼帘。彼此的呼吸像春风吹动的新叶,在鼻尖和嘴唇上骚动。
悚然的不适感从李舒体内爆发,他在瞬间绷紧身体。但这让他苦恼很久的不适在今天有了纾解的途径:栾秋握着他的手,像握着剑柄但更温柔、更紧张。指腹和掌心贴在皮肤上,谨慎小心地抚摸,热度从这里过渡到那里,李舒又被古怪的酥麻感爬满。他不想跳进水里,也不想冲进风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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