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文在心里感叹,大概有些人就是生来便特别受上天眷顾。他比韩佑年长十几岁,四十多岁走到这个位置已经算是人中龙凤了,韩佑作为昭国历史上最年轻的三品大员,前途不可限量。
而实际上,韩佑这样一心二用地处理公务完全是被逼出来的。他必须在半天时间内把一天的事情全部做完,因为每天下午他都要进宫给夏司言讲学。
夏司言八岁的时候,韩佑就开始做他的侍讲了。那时候还有一位大学士是太子太师,他只是负责辅导功课、答疑解惑,陪太子练练字什么的,隔几天进一次宫即可。后来先帝去世,夏司言登基为帝,那太师就告老回乡去了,只留下韩佑一人。
于是他只好每天都像这样连轴转,有时从宫里给皇帝讲完功课出来,还要回吏部衙门加班。总之就是外表看着光鲜,其实内里一肚子苦水倒都没处倒。
花了半天时间把部衙的日常事务处理完毕,韩佑就进宫去了。
最近几个月,皇帝看乐舞表演有点看腻了,开始插手乐伎排练,甚至亲自上场给他们示范要怎么演。在他和乐伎们的共同努力下,昭国宫廷的表演艺术有了质的突破,各种形式的曲艺创作水平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夏司言如此热衷的状态令高擎十分满意,又在各地搜罗了不少新鲜玩意儿送进宫来。韩佑到的时候,夏司言正在指挥歌舞伎们排练新的曲目。
殿内,十二名身姿曼妙的少女翩然起舞,他们各自手持乐器,舞蹈时还能边唱边弹。韩佑站在皇帝身边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她们翩如兰翠婉如游龙,歌声如磬琴声似泉,一时竟看得忘了说话。
舞姿随着音乐到达高潮的时候,中间的那名红衣女子飞快地转动起来。只见她转着转着,身上披着的那件大红色外衣就不见了,只剩下里面一层薄薄的纱裙,隐隐约约能看到皮肤的颜色和身体的轮廓。
韩佑是个什么事情都要弄个清楚明白的性格,看了之后便忍不住琢磨起来,她的衣服是怎么转没的?地上是擦得锃亮的地砖,根本没地方藏那么大一件衣服,也没见其他人帮她,这倒是有些神奇。
他看得入了神,没注意到旁边的皇帝已经脸色十分不好看了。
第4章 瓷器
“停下!”皇帝突然大喊一声。
少女们停下来,歌声和琴声也戛然而止,大殿内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主舞的少女叫小满,因为她舞艺高超,夏司言平时待她很亲切,这时她以为是哪里出了错,小声道:“陛下……”
“滚出去!”夏司言说。
小满不敢再说话,低头蹲了个万福,跟其他舞伎一起后退着出去了。
韩佑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却不知道皇帝为什么突然发起了脾气,觑着皇帝的脸色,准备看情况是告退离开还是哄一哄。
“好看吗?”夏司言斜睨他。
韩佑不明所以,规规整整地回答:“陛下亲自排的曲目,自然是令人惊叹的。”
夏司言又问:“人好看还是舞好看?”
韩佑顿了一下,“都好看。”
夏司言似乎对这个答案不满意,眯了眯眼睛,语气不善道:“人更好看吧?”
韩佑这才觉出味儿来,拿出二十分的诚恳回答道:“还是舞更好看。”
“人呢?”夏司言不依不饶。
“自然也是美的。”
“哪里美?”夏司言看着他的眼睛,步步紧逼。
韩佑看皇帝的脸色,似乎假如他说出少女的手美,皇帝就会立刻将少女的手给砍下来。他叹口气说:“衣服美。”
夏司言皱眉扬起下巴,韩佑马上补充道:“消失了的那件衣服美,臣一直不错眼看着,竟没有看出破绽来。”
这是夏司言自己设计的,他听了这话很受用,终于露出一个笑意,凑近了轻声说:“先生想知道?穿上红衣服,朕告诉你。”
韩佑不着痕迹地退开一点,说:“陛下让臣保留着这个悬念,也是一件美事。”
夏司言脸色微微缓和,转身走向御榻,懒洋洋地说:“先生好没意思。”
韩佑很快找到由头结束这个话题,“陛下今日讲学还去文华殿吗?”
夏司言不答,抬手指了指书案上的两摞折子,“京中各部官员请立皇后的奏折今早送了一些进来,你先看看吧。”
韩佑走过去,站在书案旁翻阅起来。
本朝奏折分为两种。一种是普通的公文折子,叫做题本,由通政司收到之后统一交进宫里;一种是个人名义上的疏奏,叫做奏本,可以直接呈进宫*到皇帝手上。
昭国礼制严格,对于这两种折子的上呈要求都有很具体的规定,细节到哪种折子必须用什么颜色的封面和什么规格的纸张。
因为题本都是一式两份,一份送到通政司,一份交给六科廊抄录,所以通常官员们要说谁坏话的时候都会上呈奏本,这样经手的人相对少一点。
韩佑直接拿起了奏本那一摞,无一例外都是向皇帝进言不要立高陌竹为后的,有的还十分贴心地把除了高陌竹以外的合适人选挨个列了一遍。还有扯八卦的,拐弯抹角说人家高家大小姐八字不好。
李学文的本子还没有递上来,早上韩佑看了他的折子之后觉得言辞太激烈了一点,劝他改得再温和一些。因为所有的折子都会发到内阁票拟,高擎都会看到,他们现在还没到跟高擎撕破脸的时候。
奏本里头出现了几个令韩佑感到意外的人,他迅速把要紧的信息记在心里,准备晚些时候去找老师商量。
这时冯可带了两个小内侍进来,在御榻旁的矮几上摆了一桌点心。粉团、糕点、果脯,分别装在精致的小盘子里,林林总总有十几样。
冯可给皇帝和韩侍郎倒上茶,又安安静静地带着小内侍们出去了。
韩佑见这个架势,就知道陛下今天又是无心学业,准备跟他喝茶聊天的。他放下奏折,不赞同地说:“陛下就要亲政了,还是勤勉些为好。”
夏司言把鞋脱了,盘腿坐在榻上:“这一阵子朕有点心烦,过两天再说吧。”
虽然知道他这是找借口偷懒,但韩佑还是默认了。
夏司言指着矮几上的盘子,故作神秘地问他:“你看这是什么?”
“这是,”韩佑从盘子里捏起一片点心说,“这是金陵白云片。”
夏司言勾了勾嘴角,“朕不是问你盘子里的点心,你看盘子。”
韩佑这才弯下腰看盘子,发现那上面闪着温润的光泽,于是把盘子里的点心倒出来,拿起盘子仔细看。只见那盘子极薄,逆着光看几乎是透明的。伸手轻轻一弹盘子的边缘,便听见非常清脆而悠远的声响。是真正的白如玉、薄如纸、声如磬。韩佑小时候家里就是做瓷器生意的,认得这绝非凡品,他不可思议道:“斛州温窑?”
夏司言笑而不语,端着茶杯侧靠在御榻的梨花木扶手上,满意地欣赏他惊讶的表情。
韩佑确实非常吃惊,斛州温窑出产的瓷器以奢侈华美闻名于世,是用玉石、黄金、玛瑙、翡翠混合斛州一种特有的黏土烧制而成,其精美绝伦世所罕见。
这种瓷器曾经是昭国宫廷御用,夏司言的曾祖父昭景帝十分痴迷于此。但是由于烧制这种瓷器的成本太高,导致国库空虚政局不稳、民乱四起,昭景帝晚年十分自责,于是下令封禁温窑。连带着烧制这种瓷器的工匠也被全部处死,工艺就这么失传了一百多年。
当时在世的温窑瓷器也全部被昭景帝带进了地宫,所以韩佑也只从父亲那里听到过这种瓷器的描述。而他手上的这个盘子,正和他父亲所描述的一模一样。
这一惊实在是让韩佑头皮发麻,手里的白云片都似乎带了帝陵的气息,“这个是哪里来的?”
夏司言笑有些得意地笑了一下:“刚烧出来的。”
韩佑更加震惊了,“可温窑不是已经失传了吗?”
夏司言手指描摹盘子的边缘,“这是朕翻了好多书,亲自配了材料,让他们一窑一窑试出来的。”
韩佑脸色变了,刚才他只是震惊,现在却感到有一股寒意顺着脊骨爬上来,“陛下,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夏司言毫无所觉地望向他,“怎么?”
韩佑皱眉急急道:“眼下是非常时期,若是高党拿重开温窑的事情做文章,陛下会失了人心!”
“这些都是朕拿内务库的银子做的,没动国库一分一厘,跟人心又有什么关系?”
韩佑心里着急,面上就带出来一些焦躁,“陛下只要做了,就会授人以柄,就会被人说是重蹈景帝覆辙!”
夏司言看着他眉头紧蹙的样子,忽然笑了,笑得很难看,“先生,对你来说,人言比什么都重要,对不对?”
韩佑垂眸道:“陛下,明君之所以立功成名者,一曰天时,二曰人心。人言即是人心,怎么可能不重要?”
“这些瓷器真可怜,”夏司言把他刚放下的盘子拿起来,逆着光看,怜惜地说:“他们只是一些不会说话没有感觉的东西混在一起,在窑里烧制出来,却要被人说是祸国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