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韩佑温言道:“高擎把持朝政多年,京中部院大臣、地方巡抚长吏,处处安插了他的门生亲朋,要扳倒他,没有正当的理由,怕不能服众。最为稳妥的方式就是逐步收权、徐徐图之,一步一步撤换掉高党,才不会引起朝堂震动。而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争取朝中重臣的支持。”
夏司言露出落寞的样子,低眉耷眼地说:“朕做了这么多年皇帝,身边就你一个人是真心为我好的,这个皇帝做得有什么意思?”
韩佑看他这个样子,很想像他小时候一样揉一揉他的头发,手要伸出去了,又忍住,只安慰道:“朝中上下,文武百官,大都是真心为陛下好的,只不过现在中间隔了一个高擎,陛下还没能真正认识他们。等到陛下亲政,自然就会有很多人到陛下身边了。”
夏司言扯了扯嘴角,低声说:“他们是为我好吗?他们是谁掌权为谁好。”
韩佑叹了口气,“陛下……”
夏司言拉了他的袖子,把他扯到旁边坐下。两人四目相对了片刻,韩佑莫名有些不敢直视皇帝的眼睛,正准备岔开话题,却听到皇帝口齿不清地说:“韩爱卿要是有个妹妹就好了。”
“什么?”韩佑有点没听清楚。
夏司言又靠近了一点,看着他的眼睛向他压过来。韩佑不自觉地往后仰,直到背脊抵在了御榻的扶手上。
“要是韩爱卿有妹妹就好了,朕一定会封她为后。”
第2章 为官
夏司言长大以后,高擎为了让他浸淫声色无心朝政,颇费了些心思。从三年前陈太后去世起,就不断地往宫中送各色美女娈童,今日韩佑所见的那种奢侈乐舞,也是高擎的人进献的法子。目的只有一个,用声色诱之,美色惑之,使皇帝沉迷,生出懒惫堕落,好叫高擎一直掌权下去。
韩佑看在眼里,春风化雨地给小皇帝灌输沉迷声色的危害,循循善诱让小皇帝把韩非子八奸背得滚瓜烂熟。所幸夏司言没有歪到声色荒淫上去,但现在看来,却好像矫枉过正了。
虽然夏司言没有跟高擎进献的美女娈童做过什么有损明君之道的事,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是免不了学了一大堆。
韩佑不信夏司言不知道这些亲昵的举动多么令人遐想,前些年还念着他年纪小,很多事情都尽量迁就,可如今他已经到了亲政的年纪,这种事情上再不能用不懂事来开脱了。
整理了一下心神,韩佑站起身岔开话题道:“陛下,还是商议一下如何应对高元辅吧。”
夏司言好像突然心情变好了,又倒回去斜靠在御榻上,懒洋洋地说:“那你说说看你有什么想法。”
韩佑弯腰将地上的折子捡起来,“臣以为,现在应当立即将折子发回内阁票拟。”
夏司言冷笑,“折子是高擎写的,发回去让他票拟,再让他来长乐宫批个红?”
“所以才要今日立即发回内阁,”韩佑提醒道,“今日休沐,内阁值班大臣是胡其敏。”
“然后呢?”
说起朝政,韩佑便不自觉地带出了点给小皇帝讲课的气质,他长身而立,从容道:“胡其敏做了二十多年的内阁大臣,靠的就是一个审时度势。他看到这个折子发回内阁,一定会以为陛下是顺从高擎的。他怎么会错过这个,为元辅大人锦上添花的机会呢?想必他立刻就会上书支持高擎的提议,不仅如此,他还会通知京中各部大臣,一起上书。”
夏司言狡黠地笑了一下,接着说:“立后是国家大事,部院大臣、各路言官、甚至地方大员都会上书。虽然高党势力庞大,但也并不是只手遮天,反对他的人自然会乘机进言。先把水搅浑,让他们自己斗起来。”
韩佑粲然笑道,“正是这个道理。”
夏司言睨他一眼,“先生好会说话,谁不知道胡其敏惯会见风使舵,你倒夸他审时度势。”
韩佑还兼了文华殿侍讲学士,夏司言小时候都叫他先生,如今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这样叫他。韩佑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今天算是把陛下给哄好了,忍不住又啰嗦了一句:“一个人的缺点,只要能为陛下所用,在陛下这里就变成了优点,夸一夸也无妨。”
“嗯,”夏司言笑了一下,语调轻佻地说:“先生嘴好甜。”
韩佑假装没听懂,后退一步,躬身拱手道:“那么臣就先下去安排了。”
韩佑从宫中出来,韩三已经在宫门外等着了。
京中人多眼杂,身着朝服不方便在外走动,所以官员出入宫廷都会安排轿子或者马车在宫门口等候,禁卫军便在皇宫东门外划出一块地,作为专用停放点。这天休沐,停放点只有零零星星几辆马车。
韩三今日亲自驾车,现在正靠在车厢上跟人闲聊,瞥见侍郎大人从宫门里出来,忙跟那人拱了拱手表示道别。跳上马车,熟练地将车驾到大路上,不偏不倚停在韩佑面前。
韩佑上车前看了一眼刚才跟韩三闲聊的人,韩三解释道:“那是胡其敏胡阁老家的小厮。”
“唔,”韩佑点点头,随口问道:“胡夫人身体好些了么?”
“就是不好呢,”韩三把韩佑扶上车,然后自己牵起缰绳坐上去,“说是没多少日子了。”
韩佑点点头,没作声,闭着眼睛养神。
不多时,马车到了纱帽大街,韩宅就在纱帽街里头。忽然,韩佑感觉马车停了,他撩起门帘问:“怎么回事?”
“先生,前头好像是在抓人。”
韩佑探头看了一下,街市口的豆腐店门前围了一圈短衣布褐的老百姓,人群里头隐约能看到一个人躺在地上,两三个官兵正在对他拳打脚踢,旁边一个带着头巾的妇人正掩面痛哭。
“诶,那个不是滕源吗?”韩三认出了地上挨打的人正是豆腐店的老板。那家店食材新鲜用料上乘,是京中有名的豆腐店,韩府也是这家店的常客。
“去看看吧。”
韩佑说完,撩开门帘准备下车,还没站稳,就被围观百姓认了出来,有人叫道:“韩大人来了!你们还不快住手!”
那哭泣的妇人立刻像是见了救命的神仙,拨开人群扑到韩佑脚下,“还请侍郎大人为小民伸冤!”
这妇人就是豆腐店的老板娘,韩佑每天从这里经过都能看到他们夫妻俩当街做生意,便问:“你有什么冤屈?”
妇人哭着说:“我们滕家在这条街卖了二十几年的豆腐,年年都按时上交牌子钱。今天那几个官兵来说我们牌子钱没交够,还要收十倍的罚款,我们交不出来,他们就要砸我们的店,把我们赶走。”
昭国重农抑商,从太祖开始,就不断遏制商业的发展。生意人必须每年向户部缴纳费用,领取准许经营的牌子,也就是那妇人所说的“牌子钱”。牌子钱收多收少全是户部根据这家店的生意好坏来算,说白了,就是户部说收多少就收多少。有些生意好但没人脉的商家,一年的营收有多半都要拿来交这个牌子钱,昭国商人的生存困境可想而知。
韩佑让韩三把妇人扶起来,豆腐店门前的人群已经自动朝两边散开,为他让出一条路。他看到一个中年男子躺在地上呻吟,几个身穿皂隶服饰的人手持棍棒站在一边。
那几个皂隶看到穿着三品官服的韩佑来了,先是有些心虚地往后缩了缩,随后为首的那个人马上带头向他行礼道:“韩大人,我们是带着吴郎中的手令来的。”
说着他翻出身上的簿册,双手捧着交到韩佑手上。簿册上写着,“滕氏豆腐店应收牌费一百两,实缴四十五两,欠缴五十五两,罚款五百五十两,共计六百零五两整。”
下面签了户部金科司郎中吴世杰的名字。
韩佑看了一眼就气笑了,“这卖豆腐生意再好,一年也不过八九十两银子的营收。缴纳四十五两银子已经是人家全家大半年的收入了,不知这吴郎中是怎么算出牌费一百两的?”
那皂隶愣了一下,京城里谁不知道吴世杰的父亲吴闻茨是吏部尚书,不仅是韩佑的顶头上司,而且还是他的老师。皂隶本想着都是自己人,他亮出吴世杰的名号,韩佑自然不会为难,谁知道这韩侍郎不知今天是吃错了什么药,居然当街找起吴世杰的毛病来了。
这个数本就是吴世杰自己拍脑袋写的,只因为他刚娶的小妾家里看上了这家店位置好、口岸佳,想把滕氏夫妻赶走,将店面据为己有。年轻貌美的小妾耳边风一吹,他自然无有不应。
赶走个小商小贩对户部郎中来说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没想到半路出了个管闲事的。那皂隶害怕自己差事办砸了回去挨骂,凑上去跟韩佑耳语:“韩大人,这是吴郎中吩咐的,您看……”
围观的百姓大都是附近的商户和平民,早对这个牌子钱怨声载道。听到韩侍郎说户部计算不公,就已经很激动了,好不容易有个大官愿意站出来为他们说话,这时又看到皂隶和韩佑窃窃私语,生怕侍郎大人不管这个事,于是纷纷下跪,请韩侍郎主持公道。
一时间纱帽街上呼声震天,围上来的人群将街口堵得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