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韩佑请周奎用兵部的特殊通道,派人火速赶往甘州,要在张自良等人销毁证据之前将他们拿下。算着日子,派的人应该已经到甘州了,再过个两三天就会从甘州传回消息,他们需要商量一下之后的战术。
脖子上的红印已经消下去很多,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但周奎不是普通人,还是谨慎一点为好。出门前,韩佑穿了一件领口有点高的衣服,勉强能盖住脖子,若是周奎问起,也可以找借口糊弄过去。
低调地了出门,韩三安排一顶女轿将韩佑送到醉东风。他到得早,酒楼里人还不多,没想到周奎到得更早,已经坐在包间里头等他了。
周奎见他来了,忙站起身把他拉进来,伸出脑袋四下看看,才谨慎地关上了门。
“景略,”周奎露出焦急的表情,劈头就问:“你跟陛下是怎么回事?”
韩佑吃了一惊,心头升起一股紧张直逼嗓子眼。他第一反应是那天他和夏司言做的事情被人看到了。
宫里有朝中的眼线并不奇怪,宫中发生的事情传到朝堂是常有的事。他心里砰砰跳着,脑子里飞快思索应对之辞,面上却很好地保持了波澜不惊,语气从容地说:“我跟陛下?什么怎么回事?”
周奎小声说:“是通政司传出来的消息,说是你主动请辞,不再做皇帝的侍讲了?”
原来是这件事。
韩佑在心里长舒一口气,“是,是我递的折子。 ”
周奎脸色凝重,皱纹看起来越加深了:“为什么啊?”
韩佑笑道:“通政司不是都看到了吗?消息都传出来了,没传我请辞的原因?”
周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那眼神像是要看穿他的故作镇定,韩佑下意识地微微颔首,想隐藏脖子上的痕迹。但周奎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脖子,半晌之后开口道:“真的是那个原因吗?”
韩佑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给周奎的杯子满上,知道那个理由搪塞得了别人,但搪塞不过周奎和老师,这多半是老师让周奎来问的。
“其实……”韩佑叹气道:“其实我老早就想辞掉侍讲的差事了。一来,这么多年我肚子里的货该倒都倒完了,确实教不了陛下什么了;二来,宫中朝中俱是一体,都是为陛下分忧,我在朝中能为陛下做更多事情。”
周奎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怎么满意,“这里就你跟我两个人,你就别说这些虚的了。陛下脾气不好,做事随意、难伺候,这些我们都知道,可你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何必这个时候辞呢?怎么着也得入了阁再说嘛!”
韩佑无法跟他解释自己矛盾的心情,只说:“在朝中为陛下做事也是一样的。”
“哎,”周奎叹气,“你这件事还是太欠考虑了。”
话说到这里,正好店里的伙计敲门进来送酒菜。两壶酒、几样精致的小菜摆上桌,韩佑等到伙计出去了之后,又说:“反正折子都已经递上去了,事情已经这样了,咱们还是先喝酒吧。”
周奎略作思忖,对他说道:“不过,我听说折子递进宫里之后,陛下那边一直没动静,也没发给内阁。”
韩佑倒酒的手顿了一下,“迟早会有动静的,这件事内阁也早有安排,只是之前陛下一直不同意。”
周奎叹一口气说:“陛下这样依赖你,本是你的大好机会,你却如此草率地放弃了,可惜、可惜!”
韩佑笑着摇摇头,转移话题道:“甘州那边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我们派的人恐怕才刚到,这会儿还没有邸报传回来,且耐心等吧。”
“我总觉得这个事情不会那么顺利,”韩佑给他倒酒,“高擎那边这几天什么动静也没有,很奇怪。”
“嗯,能瞒报这么多年的粮荒,可见甘州地方上早已是铁板一块,官官相护,我们在京中根本看不到真相。要不是镇西将军因为军粮的事情偶然间发现了端倪,恐怕现在我们都还被蒙在鼓里。镇西将军的邸报还没送进京,高擎就主动要求撤换甘州巡抚,说他没有提前得到消息,我是不信的。”
韩佑端起杯子跟他碰了碰,“若是能顺利抓回张自良,我相信胡其敏就会毫不犹豫地转换阵营到我们这边,后头的审问交给他就好了,刑部尚书胡大人手段卓绝,定能问出我们想问的话。”
推杯换盏中,又商议了些公事、聊了些京中官员的八卦,到了亥时,周府和韩府的轿子分别来接,于是两人告别,各自乘轿离开。
韩佑有些喝多了,回家以后觉得头晕,洗了个澡早早地睡了。
韩三服侍韩佑睡下,又叫厨房煮了醒酒汤备着,怕韩佑半夜醒来头疼。刚安排妥当,就见门房火烧屁股似的来报,说宫里的冯公公来了。
韩三这几天正对宫里的人满肚子气,不满道:“大晚上的,大呼小叫干什么?来了就来了,就说我们先生病了,会传染,谁也不见!更不能进宫!没得给陛下传染了。”
“不是,”门房苦着脸说,“冯公公已经跑进去了,拦都拦不住啊!”
韩三皱眉:“跑进哪里去了?”
“往先生的卧房去了!”
韩三头都要气炸了,忙推开门房往庭院跑。
韩府不大,小巧精致的三进四合院,在京中三品以上大员的府邸中算是很简朴的。冯可进了门直奔正房,边跑边喊:“韩大人!韩大人!侍郎大人!”
韩佑正睡得朦朦胧胧,听到有人叫他,还以为是在做梦,接着房门就被猛地推开了。
韩府规矩多,不会有人这样直接推门进来,所以韩佑也没有从里面锁门的习惯。冯可把门推得砰一声巨响,彻底把韩佑给惊醒了。
韩佑从床上坐起来,冷着脸要呵斥,却看清楚来人是冯可。冯可一路跑得急,鞋子都跑掉了一只,一头一脸的汗,丝毫不见平日里的雍和从容。
韩佑有点被吓到,也忘了生气,问他:“怎么了?”
冯可扑到韩佑床前跪下,砰砰磕了两个响头,哭哀哀地说:“韩大人,老奴求您进宫去劝劝陛下吧!再这样下去,陛下就要把自己给折腾死了啊!”
第12章 雏龙
韩佑被冯可带着急匆匆往宫里赶,路上听冯可说,前天上午他陪着皇帝在书房看了一会儿奏折,不知怎么的,陛下就掀了桌子,然后就把舞姬乐伎全部都叫到长乐宫里喝酒作乐。
“刚开始,老奴以为陛下只是一时兴起,想玩儿一玩儿。结果连着胡闹了两天两夜,”冯可苦着脸,迈着小碎步跟在大步流星的韩佑身侧,说得一双老眼饱含泪水,“陛下不吃不睡,连着两天就只喝酒。看那的样子,不像是在取乐,反而倒像是在自虐。”
韩佑心烦意乱,语气也没了一贯的从容,皱眉道:“你怎么不劝一劝呢?”
冯可委屈地说:“奴才劝啊,劝一次陛下发一次脾气!今儿晚上让御膳房熬了小米粥,奴才劝陛下多少吃一点,谁知道陛下一把将碗摔了,说什么‘他都不管我,你管我做什么’奴才就想,陛下说的这个‘他’,多半就是侍郎大人您了,所以这才出宫来寻您。”
韩佑听冯可说话屡屡哽咽,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他运筹帷幄、机关算尽,唯独没有算到夏司言会给他这样的反应。
此时丑时已过,宫里一片寂静。宫墙飞檐在夜色的背景上投下沉默而巨大的黑影。宫道狭长,越发令人感到一股无法抵抗的压抑,几欲窒息。
几个小内侍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拐过漆黑的巷道,临近了长乐宫,才看到点点灯光从房檐下透出来。
韩佑跟着冯可穿过宫门,远远听到西偏殿传来鼓乐之声,男男女女的笑声、闹声,似乎还有皇帝的声音夹杂其中。
踏进殿门,韩佑看到舞姬小满上身只穿了一个挂满金饰的肚兜,正端着犀角玉兰杯给皇帝喂酒。皇帝就着小满的手将酒喝了,顺势拉过小满在大殿中央跳舞。乐伎们立刻换上欢快的曲子,其余众人在旁喝酒唱歌,热闹非凡。
皇帝明显喝多了,脸色潮红,步履虚浮,跟着小满的舞步转得摇摇晃晃。乐曲节奏越来越快,皇帝丢开小满的手,脚下打了个绊子,直直往地上摔去。小满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扶,被高高大大的皇帝拽着一起摔到地上,小满也摔在了皇帝的身上。
韩佑蹙眉,见旁边众人都喝得不少,竟还站在一旁起哄看热闹。
冯可喝了一声:“大胆!”便冲进去要将皇帝扶起来。
这么个醉鬼摔一下应当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但龙体金贵,若是受了点伤,旁的人便难逃死罪。小满顿时吓得脸色煞白,手脚并用地去帮冯可,却被一把推开。冯可知道小满是高擎的人,若是皇帝有个什么闪失,账都要算在高擎头上。
烂醉的人往往重得很,冯可扶了几次竟然都没能成功。韩佑走过去,单膝跪地,双手穿过皇帝的腋窝,跟冯可合力将他架了起来。
夏司言好像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偏头看向来人,口齿不清地问:“你是谁?”
韩佑看着他迷蒙的眼睛说:“陛下您喝醉了。”
夏司言认出人来,脸色蓦地变了,厉声道:“关你什么事?你滚出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