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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龙榻 (拾音者)


  温止寒顺着姚书会的视线看去,问:“修文先前接触过制匾么?”
  姚书会摇摇头:“一窍不通。”
  温止寒介绍道:“木匾制作的工序大体说来有三步——选材、刻印和抛光上漆。”
  温止寒让姚书会将那块牌匾抬到案桌上——匾额不过四十来斤重,放在平时并不算什么重物,可他正感风寒,浑身无力,与其让对方看出他的勉强不如直接支使对方。
  温止寒继续道:“这牌匾是元婴拆了前朝罪臣已经废弃的家中的房梁所制,此人为官时极为奢侈,连房梁都用了名贵的上好金丝楠。元婴是行家,我已经拜托他将字拓到匾上了。”
  姚书会似懂非懂地问:“为何不用现伐的树木?”
  温止寒答:“那样的木材久经风雨,木性稳定,制成牌匾不易开裂变形。”
  姚书会兴奋地接道:“如此,这块云舒为我制的匾我便可再用百年。”
  温止寒耳根飞过一片红云,他不好意思地撇过头,顺带纠正道:“不是我为你制的匾,是你我共同制作。”
  姚书会呐呐:“可我不会……”
  “交给我,教你也交给我。”温止寒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无意间说出了一句足够撩拨人心弦的话,认真地道:“制匾工艺有平板阳雕、平板凹雕、平板漆字、图腾雕框、镂空图腾雕框等等多种。字的刻法也有两种——中凹阴刻字与中凸阳刻字。”


第三十八章
  温止寒无奈地道:“我本想着有元婴指导和修改,你我定能做出令人惊艳的匾,没想到出了这些事。我对制匾也仅是略通一二,纸上谈兵倒强些。看来只能做不需要那么多工艺的匾额了。”
  姚书会是一个只知道阴刻阳刻的门外汉,他囫囵应着——他相信温止寒的审美,对方随便做做肯定都比他强。
  “那就从最基础的阴刻阳刻选吧。”温止寒道。
  篆刻中字凸为阳、字凹为阴。
  姚书会狎昵地道:“我听云舒的。”
  温止寒在少年人过分依赖的神情中败下阵来,他希望他与姚书会写的字刻的是一阴一阳,但阳刻的难度比阴刻要大,他没有尝试过,故而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刻好。
  他思量许久,最终边拿出刻刀边侧头对姚书会笑道:“主体的‘雨歇处’便用阳刻,‘是晴空’用阴刻,如何?若是失手了,我的匾额与修文换换,此匾我自己用。”
  姚书会心道这毕竟是两人合制的匾,不管是撒泼还是耍赖,他都要留下这块匾;何况温止寒只要能凿出个大概的形状,他就看不出好坏。
  姚书会拿到刻刀后便着急忙慌地下了刀,但篆刻最需细心,他第一刀就落歪了。
  温止寒看着少年毛躁的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走上前去,两人间的姿势与上次姚书会教他画危星山时反了过来,这回换作是他环着少年了——他敏锐地发现少年不仅比上次刺青时高了些许,还比上次壮了,想必是这几个月来勤于锻炼的成果。
  “来,刀面斜一点,用力。”温止寒的手覆在姚书会手上,为了指引姚书会落刀的方向,他稍稍用了点力,“对,这样没错。”
  姚书会看着两人交叠的手,不禁心猿意马,这个姿势明明与上次相同,他却觉得一呼一吸的热气都充满暧昧。他看着自己比温止寒略黑的肤色,心中浮现出了一个的念头: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大人了,很快就可以保护温止寒了。
  温止寒哪里知道姚书会心思根本不在牌匾上,更不会知道对方心中是怎样的百转千折;他看着在他手把手的教授下还是歪七扭八的线条只想扶额,心中直道天赋这种东西果真勉强不来。
  姚书会回过神来后看到了自己刀下的痕迹,他虽然很享受在温止寒怀中的感觉,但是为了那块牌匾成品后的效果,他还是决定不要继续了。
  他朝牌匾做了个痛苦的表情,而后往下一躺,上半身贴在温止寒手臂上,仰头道:“云舒我不刻了,太难为你我的眼睛了。”
  温止寒只笑:“那是回去?还是看我刻?”
  姚书会坐到一旁,随手拔了根在雪中仍然傲立的草叼在口中,吊儿郎当地答:“回去做些什么呢?总不能陪云舒睡觉罢?”
  温止寒不理会少年人的胡言乱语,拿起最大号的刻刀开始雕轮廓。
  好在姚书会也只是撩拨了一句便不再言语,他折了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地面,土地因为低温和前几天的雪,早已冻得梆硬;他每戳一下,树枝都会往下折一节,直到他手贴到土地上,他才拍拍手上的碎屑站起了身。
  “云舒,你同我关系这般好,你是国中第一酒官,我又入了行宫,难免会被姚百汌所忌惮,我或许也很难取得姚百汌的信任。”
  温止寒握着刻刀的手顿住了,他垂下眼眸,不想让人看出他的情绪,语气古井无波地问:“那你以为当如何?”
  “我们决裂吧。”
  两人面对着面,因为背光,温止寒看不清姚书会的表情,不过就算能看清,他也会因自尊心不去看少年人的脸庞。
  他听自己答:“好。”
  姚书会“嚯”地站了起来,他张了张口,最终选择不发一言,又默默地蹲了下去。
  温止寒有自尊心,他也有。
  这个上午对两个人来说都格外漫长,少年最终还是没忍住,他走到温止寒身后,抱住对方:“云舒,别真的丢下我。”
  温止寒蓦然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他愕然地想转过身看看对方,却被姚书会禁锢在怀中。
  姚书会想清楚了,因为一句话的误会而产生隔阂与矛盾太蠢了,他不要这样。同能与温止寒多相处片刻相比,自尊心不值一提。
  “云舒,你怎么不多问一句?”姚书会心中自然还是怪罪着温止寒的,语气也不自觉地带了几分责怪。
  温止寒叹了口气,语气落寞:“你若要走,我留不住你。”
  姚书会听着对方沙哑的嗓音,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假意决裂,骗骗姚百汌。”
  温止寒此时也冷静下来了,他弃了手中的刻刀,揣摩着开口:“你同姚百汌禀报时便说,你知道了琳琅坊是被我所烧,你唯一的友人死于那场大火中。”
  温止寒身为大司酒,下辖六卿,掌管户籍税收的大司农也是他所掌管的。早在他要将姚书会“献给”嬴雁风时,他就想好姚书会的身世该如何交代。
  在那之前,他就曾翻过偃都所有伶人乐人的户籍,在其中找到了一位可以由姚书会李代桃僵之人。
  宋建平,偃都人,年方十八,家中世代在偃都以打猎为生。父母在十年前去世,他由表兄收养,同年饥荒,表兄为换得口粮,将他卖至琳琅坊,取艺名“白星”。
  此人虽相貌令人惊艳、歌舞亦是一绝,性格却十分孤僻,不甚讨喜,在乐坊中并无甚好友。
  三年前琳琅坊失火,许多乐人伶人被烧死或毁容,乐坊难以为继,就此解散。
  白星本就孤僻少友、平日里也是深居简出,大火后更是不再有人曾见过他,琳琅坊所在的乡里以为他死在了火灾中,已经注销了他的户籍。
  太康的户口编审是十分粗疏的,温止寒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篡改了白星的户籍。而姚书会也早已在进京前将白星的生平背得滚瓜烂熟。
  姚书会答:“云舒找的这个理由是否太过荒谬?”
  “不会。”温止寒道,“重情重义之人姚百汌最喜欢,这样的人更好控制。况且他会认为你将弱点暴露给了他,他只会更信任你。”
  “我明白了。”
  温止寒又道:“只是他也会顺着这个机会将你查个底朝天,户籍的事我已做得足够漂亮,你切记不要露出破绽。”
  姚书会问:“那此事的真相是什么?火果真是因云舒起的?”
  温止寒答:“不是,那时正是秋天,偃都冷得早,烧火的厨子为了暖和,晚上休息时没灭火。气候干燥,一下子就燃了。”
  姚书会又问:“如此会连累云舒有牢狱之灾么?”
  温止寒摇摇头:“不知,但若正好有需要我的地方,想必姚百汌会让我将功赎罪。”
  温止寒说得隐晦,他本来想说得明白些,给姚书会打个比方——比如若再有人反,姚百汌需要他挂帅,那他便可逃过一劫。
  话到嘴边,他惊觉提起谋反无异于往姚书会心上扎刀子,便将话又咽了下去。
  好在姚书会也足够聪明,他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清楚。
  温止寒道:“时候差不多了,回吧。”
  两人再次进入阴暗狭窄的地道,这样的环境似乎更能激发人的勇气,姚书会不自觉嘟囔道:“早知道不与云舒闹别扭了,白白浪费了一早上的好时光。”
  温止寒不答,行至一处岔道口,他忽然停下,姚书会一下没注意,鼻子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对方背上。
  “修文,去看看白星么?”
  “去!”姚书会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吊了起来,问道,“他还没死?”
  温止寒虚握着姚书会的手紧了紧:“你同我去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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