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成。”洛无尘头也不抬。
他正在看宫中送出来的折子,有些折子需得过他之手,然后才会送去给皇帝。
邵雪月看了他半晌,洛无尘再没有抬头的意思,邵雪月这才转身离开。
笑春风。
从前有两个月,楚陵是以小倌的身份住在笑春风,而今,他却是客。
江随云坐在他对面,面对楚陵的阔绰,微微失笑,“楚公子难得大方一次。”
江随云为他倒了一杯酒,楚陵拿起杯盏,在鼻尖闻了闻,笑道:“不是自己的,自然不心疼。”
江随云不语,不紧不慢地摆弄着棋盘与棋盒,一会儿后抬眸看他,“可来一局?”
楚陵的视线先是落在棋盘上,后,移至江随云的脸上,这人脸上的笑始终温润,却又疏离,看起来谁人都能接近,却又让人觉得难以亲近。
这特性,除了江随云之外,楚陵单知一人——洛无尘。
他放下杯盏,身子微微朝前探,越过棋盘,手忽然就抚上了江随云的下巴,拇指轻轻摩挲,道:“随云,我从来不知,你也会来试探我。”
江随云将他的手轻轻捏住放下来,微笑道:“可要?”
楚陵觉得江随云变了,看着他的眼深了好几分,随后道:“来吧!”
棋盘之上,落子纷纷,江随云执白,楚陵执黑,黑白二子交错,初始还是难分秋色,到后面,黑子以一种非常缓慢的速度渐渐落于下风。
两人表面皆是不动声色。
一个时辰后。
“你赢了。”楚陵站了起来走到窗边,走动的时候,足间金玲发出泠泠脆响,那铃声像是能蛊惑人心,江随云有些怔怔地看着楚陵的背影,问他:“为何?”
楚陵挑窗朝下看去,就见邵雪月怒气冲冲地冲了进来,逮人就问楚陵在哪。
楚陵的语气戴上了几分怅然:“我从未想过与你不合。”
雍国到底是雍国,说到底跟他楚陵没有半分关系,当初救江随云乃是顺手,他并不在乎江随云是何身份。
寻常百姓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何况皇族。
江随云不懂,他微微拧紧了眉:“倘若你当真从未想过,又为何要跟宋毓走得那样亲近?”
他们认识十年有余,护送什么都没有的他到京都找澹台卓的就是楚陵,江随云对他是很感激的,介于身份原因,江随云从未告诉过楚陵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可这几年,他觉得楚陵知道。
从他接触九皇子开始,他就断定楚陵知道了。
只是看破未说破。
江随云知道自己现在过于激动,到底不如表面那般老成。
楚陵闻言,忽地偏头朝他看了过来,那张堪称绝美的脸上出现了一道艳丽至极的笑容,“小随云这是——醋了?”
小随云是当初楚陵初始救他时的称呼,他惯来叫他小随云,但随着他的长大,又分开了好几年,楚陵早已改口,称他为江公子。
江随云立即换了神色,淡漠道:“并无。”
楚陵也不介意,神色自在地道:“太子落马,宋毓到底是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皇子。”想到宋毓,楚陵觉得就算是颇有口碑的宋毓,也难登大雅之堂,这人单纯得厉害,要说心计作为,当真比不上宋澈。
没了自己出谋划策,他连把自己留在京都都做不到。
洛无尘让他去傲风山,他便当真去了,只是一只听话的小狗,根本没有自己的主见。
雍国如何楚陵当真不关心,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他想讨好一个人。
这人就是——江随云。
明明年少,却扮老成,偶尔也会露出天真的笑。
楚陵自己没有过天真的笑容,便想守护江随云的这一份,就像守护邵雪月一样。
他能任由邵雪月玩闹,他也能帮邵雪月收拾烂摊子。邵雪月固然爱玩儿,到底惜命,危险要命的事他从来不屑做,不然也不会跟着他千里迢迢来到这雍国。
可江随云不一样,他在拼命。
他在逼着自己长大,逼着自己成熟,让自己眼睁睁地看着那张明明很年少的脸,偏偏像是沉淀了诸多岁月。
江随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承认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并且故意将宋毓弄走,他料到洛无尘会如何做。
“为何?”
江随云惯来平静的心多了几分忐忑与紧张。
楚陵垂下视线,但笑不语,顿了一会儿后才道:“雪月来了,我得走了,不然一会儿我怕他把你的笑春风掀了。”
楚陵不会武,于是从江随云面前经过。
路过江随云的时候,江随云的手攥紧成拳,楚陵在他身前侧身站定,江随云还在长个,只到楚陵下巴的地方,楚陵垂眸失笑看他,似叹似呢喃般轻声道:“小随云,别紧张,我不会害你。”
铃声伴随着脚步声泠泠远去,江随云站在原地半晌没动,随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几步走到窗前,就见楼下邵雪月一把箍住楚陵的脖子,迫使他弯了腰,神情激动地说着什么。
楚陵一身红衣,模样艳绝,像是感觉到了江随云的视线,忽地转头,朝他勾唇一笑。
江随云没有回应,楚陵便转过头,跟邵雪月一边说着什么一边渐渐远去。
“你是不是知道我的身体是怎么回事?”方才出了笑春风,邵雪月便质问出声。
楚陵看着脸上带着盛气怒意的邵雪月,莞尔一笑,“看来国师大人跟你说了挺多。”
楚陵这么说,算是承认了。
邵雪月瞬间抿紧了唇,他像是不可置信,又知其全貌道:“是她做的吗?”
“呵,不然你以为会是谁?”楚陵脸上的笑带上了几许苍凉之意。
邵雪月的脸色瞬间就像是被打进了冰天雪地里,就连那艳红的唇色都好似苍白了几分,“所以,你才会让我去傲风山找洛无尘,只因,我决计见不到疯赖子?”
邵雪月稍稍一想,就懂了楚陵这么做的用意;
楚陵比他大了七岁有余,从小一块长大,楚陵从出生起便为罪子,也从出生起,脚踝便被订上了永远昭显着罪恶的罪铃,这辈子都无法脱身。
荙楚没有他的容身之地,所以他便四处漂泊,好不容易有了立功之机,却被一个沈牧亭扰了所有。
邵雪月是全权信任楚陵的,可是只要一想到他身上的毒,他还是难受得紧,他睁着一双与楚陵有着八分像的眼,“所以,人自私起来的时候,连亲子也可以成为工具?”
楚陵垂下眼睫,未语。
皇室大多如此,特别是更看重自己权势的。
现在的雍国是,荙楚也是。
楚陵还未回去荙楚的时候,多是漂泊度日,他的身份有很多很多。
每一个都是打听各国情况与军事分布。
荙楚的胃口太大太大了,只是七年前一次后,楚陵便再也没有回过荙楚,他是荙楚的罪人。
楚陵自己是不承认这一点的,可是他目前无法洗掉自己身上那莫名其妙的「罪」。
“你早就知道的,不是吗?不然为何跟我走。”
邵雪月跟他走的时候不过也才十一岁。
邵雪月忽然就沉默了,他自然是知道的,不由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洛无尘让我帮他做件事。”
“于你有益,何乐而不为呢。”洛无尘现今的手段高明,以皇帝病体牵动整个朝堂势力,帮助洛无尘无异于帮助自己。
“表哥,你究竟想要做什么?”邵雪月发现,他一点都不懂楚陵了。
他以为他们是在逃,可这些年楚陵一直游走在各国权势之间,说是游人,倒不如说是细作。可是他又没有往荙楚传递过分毫消息。
“以后你就知道了。”楚陵笑得清浅,伸手摸了摸邵雪月的头,“下雪了,我们回去吧!”
邵雪月看着楚陵身着红色狐裘走在前端,其实他很知晓楚陵要的是什么,他做的所有,都是活下去,荙楚是楚陵的牢笼,他最想的应当是——自由。
可活在这世上,又有几人是自由的。
洛无尘不是,澹台漭不是,他邵雪月不是,楚陵,更不是。
翌日,邵雪月扮出发离开了京都。
这三日,称得上是京都这将近半年的时间,最为平静的三日。
三日后,洛无尘重新上朝,他的坐骑从软轿直接成为了马车,白色的马车从国师府一驾到乾元殿,纵然洛无尘已然嚣张至此,却无一人敢言。
洛无尘在乾宁殿前下车,却在早已侯在殿外的群臣里看到了澹台漭。
他身着一身束袖黑衣,立在最首。
“国师大人,身体可好了?”一路上尽皆如此问言,洛无尘都微笑应对,直到澹台漭将这句话问出口。
“有劳小将军挂心,在下无虞。”洛无尘朝他微微垂首,澹台漭看着他现在依旧「阴阳怪气」,忽然就像是被洛无尘一句话哽住了咽喉。
他是受召进宫,其中多半是有洛无尘的手笔,人在府中坐,朝堂却依旧能被他一手遮天。
澹台漭站直了身子,群臣中的凌妄看着最首的两人,不由抿紧了唇。
珉武王落马,决计是洛无尘跟澹台家联手,可是他又不太懂洛无尘的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