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澜?”谢静川琢磨着琢磨着,觉出了那感觉,“静川,听澜?”
“川者,水也。川儿,人往高处走,但水应往深处流。静水流深,韬光养晦,不宜锋芒毕露,免得为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年少无知时,总以为美好是一辈子的,所以总会轻易就许下未来的诺言。
却不知好物不坚,幸事易逝。
谢巍对他只道是小病,只需吃些药即可,谢静川见他倒也日渐恢复气色,心下渐渐踏实。
他走的那会儿,谢静川以为他在酣睡。
“少……少爷。”仆从进来后掩门,挡住了外面的纷闹。
“药煎好了?”谢静川抬头,然后唤人起床。
“阿爹,起床喝药了。”
他摇了摇他,全无动静。
“你不起来自己喝,我可是要强喂的了。”
他接过药碗和勺子,舀了一口凑在嘴边吹凉,以上唇浅试温度正正好。
“阿容,你帮我捏开我爹的嘴,叫他知道不听话的后果。”
其实阿容在看见谢巍怎么摇晃都不醒的时候,心里就咯噔一声。
他伸出了手,不是听从吩咐,而是去试探他的鼻息。
谢静川瞳孔一缩:“你做什么!”
“少爷……”阿容于心不忍地阖上双目,“不必再喂药了。”
谢静川犹如冷水灌顶,闷雷在耳边轰然炸响。
“你又不是不知道谢家老爷最爱恶作剧闹人玩了,”谢静川一失手,跌破了碗,药撒了一地,“对不起,爹,我把你的药撒了。”他蹲下身伸手去捡碎瓷片,指腹被狠狠划伤,“我……药……”
“你不用再喝药了!怎么还不肯醒来!”谢静川被水雾蒙了双眼,趴在谢巍胸膛前,听不见声响。
“丞相谢巍,越职言事,勾结朋党,在位渎职,陛下圣意,外放谢巍!”
圣口金言?一派胡言。谢静川默默地看着那道圣旨。
“我可记得之前给谢巍送过一个鎏金杯的,怎么找不见?”
“啧啧啧,这么多名画,怕是贪了不少民脂民膏。”
“哪里还有值钱些的?”
谢静川从房里一出门,见熟悉的亲戚朋友脚不沾地四处搜刮,冷汗相看。
“少、少爷……”
“让他们搜。”,谢静川不想理这帮树倒猢狲散的强盗,转身进了柴房。
曾经那些对他们父子极力奉承的人如今庆幸于能高人一头,心里实在过瘾。
“谢巍怎么还不出来?是不是没脸见人?”
“这宅邸倒是漂亮。”
“谢静川那小子呢?他在哪?”
——“我在这里,宁叔叔,您当心点,别被泼到了。”
宁叔叔一个转头,只见一股油泼了过来,逼得他赶紧闪开,忍不住骂出声来:“你小子有病吧!”
谢静川不言,举着火把扔向了披了油的宅子。
火舌贪婪地舔舐所及之处,一场大火瞬间席卷高大的宅邸,众人被这场火吓愣了。
“阿姨想找值钱的东西啊?”谢静川看她一眼,走入房中将大厅里看着他长大的古董花瓶搬出来,狠狠掷在她的脚边,碎了一地,“这青花缠枝花卉玉壶春瓶的碎片,劳烦您拼一拼。”
“没良心的白眼狼!你爹的宅子都敢烧!你当你爹死了吗!”
谢静川闻言,怔住半晌,继而近乎癫狂地爆出笑声,眼角含了泪水。
如果阿爹在的话,谢静川可什么都不怕,哪怕是这些这圣旨上的诬陷,这些两副面孔的亲戚,这名誉扫地的局面。
如果阿爹在的话。
“还愣着干什么快救火!这小子就要把值钱的都烧了!”
最值钱的东西?
谢静川看向了那陪伴他发蒙、苦读和阿爹办公的藏书阁——火势一点也蔓延不到,眼前仿佛是多年前的哪一天,自己缩在爹的怀里,和爹一起看书识字的画面。
那天的风很柔和。
“最值钱的东西,我明明已经留下来了啊。”
草草葬了父亲后,连个牌位都来不及为他而立,便被仆从们安排着离开京城。
“少爷,咱们只能陪您到这里了,”仆从们立在驿站里,把收拾好的包裹塞给他,抹了把眼角的泪,“剩下的去潘陵泉明寺的路,就只能由您自己走了。”
“潘陵泉明寺的住持是老爷的旧识,他一定会接纳你的。”
“少爷别担心,我们没事的,你只管离开吧,不要回头。”
“少爷——”
不知独身赶了多少天的路,最后累到在门前,再醒来便是住持悲悯的表情。
周围是那么陌生,谢静川在这里连一个熟悉的人或物都找不到。
这下才真正意识到,真的只剩自己了。
住持将这个孩子拥进怀中,任他哭出来。
“以后泉明寺就是你的家,孩子,好好活下去。”
陌上人如玉,公子胡不归。
第二十章 心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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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嘉十五年 ,泉明寺。
这两爷孙初来泉明寺时,明喻和明澄一起亲手种了一棵菩提树。
菩提树随白驹过隙变得枝繁叶茂 ,也见证了明喻老而圆寂,陪伴了明澄长成少年。
明喻圆寂那天,明澄在他们亲手所植的菩提树下久久静坐。
住持悄然立在他身后,陪着他一同凝视这棵郁郁葱葱的菩提树。
“住持。”明澄没有回头,但彼此心知,“明澄时常念及自己正少年,前生学会了出世处事,而今当入世济世。”
“……也是。”住持似乎早有预料,“明喻前生入世吃透世间苦,后世出世疗愈心中伤。”
“你能吃出世清苦,他吃透入世苦累,你与他到底不一样。”
明澄缓缓起身,转过身子面向住持:“这世间,我愿闯它一闯。”
他不再自称法号。
住持凝视他许久,道:“你是……?”
“我……仍然记得爷爷给我的俗名,”他道,“蓝钰铮。”
当年明喻把俗名换作法号,而那天他将法号换回俗名。
因为这个在蓝府门口突然出现的少年,蓝家上下震惊。
“大……大少爷?”下人手里拿着他递过来的蓝家玉佩,从头到脚打量这个刚还俗的少年,“您是大少爷?”
“我确是蓝钰铮。”少年人换下了海青,穿着玄色粗麻,来见人之前特意将自己收拾干净些,“你还要什么证明身份的证据吗?”
下人话都要说不利索:“不……不必了,大少爷请。”
蓝钰铮是蓝家嫡长子,其生母生下他几年后过世,明喻有意将他带上泉明寺一同出世,尽管明喻之子——现任蓝家老爷蓝轩十分不满,但明喻执意要带他走,蓝轩拗不过他,只好任他去。
“你当我不知你是什么性子?你可耐不住鳏夫的寂寞,定会没多久就纳几房姨太太进来,到时候阿铮怎么办?”明喻道,“我不会让你们就这么伤害我的孙儿。”
“爹您这说的什么话,男人娶妻纳妾那是天经地义啊,再说了,我蓝家大户,又怎么会薄待蓝家嫡长子?”
“你不会薄待嫡长子,”明喻道,“却会薄待阿铮。”
后来明喻的话几乎是一语成谶,蓝轩迫不及待纳了几房姨太太,还将孙姨娘升作了正室,至于蓝钰铮生母,已是无人提起。
孙姨娘为蓝家首先添了儿子,尽管曾经是庶出,可她已经被扶作正室,她的儿子理应就该是这蓝家“嫡长子”。
孰料真正的嫡长子突然就回来了。
孙姨娘心里骂了这不识好歹的家伙千万遍,只怕他回来分家产,分老爷的宠爱,将她母凭子贵得来的东西全都夺走。
蓝轩也没料到这一茬,当年的小豆丁现在长成了翩翩少年郎,震惊之余颇为感慨。
“钰铮此趟归家,何时回寺里?”蓝轩在餐桌上为他亲切地夹口菜,孙姨娘的儿子蓝与臻幽幽地盯着那对坐在一起的两父子。
蓝钰铮刚下山没多久,还吃不惯肉腥,暂且不吃蓝轩夹给他的鱼肉:“爹,我刚刚聊天时说了,钰铮此番下山,是还俗了,不再回去了。”
饭桌上众人鸦雀无声,蓝钰铮一顿,不着痕迹地环视四周各自的表情。
“这、这样啊。”尽管他是真正意义上的蓝家嫡长子,可他的突然到来已然打扰了这个家原本的安排。
明喻把蓝钰铮带去泉明寺之后,蓝轩就从没想过蓝钰铮会回来。蓝钰铮从小性子就偏静,不亲近人,与他爷爷倒是合得很来。
“钰铮此番回来,是要打算科考吗?”
蓝钰铮对世间科考之事仅略知一二,只知要从童生一路考到举人的位置。
既然要入世进仕,那必然是要科考。蓝钰铮颔首:“是,我来考童生。”
蓝轩听后一怔,他还以为被明喻带走的孩子会有什么出息,结果是在寺中呆惯了,连科考都未曾涉猎过。
蓝与臻闻言忍不住爆出笑声:“不是吧?从童生开始考起?”他顿时觉得孙姨娘的担心是多余的,“那弟弟一定帮助哥哥读书,弟弟已经是举人了。”
蓝钰铮看了他一眼,记得他刚才介绍的名姓,蓝与臻和蓝钰铮两个名字读来还颇为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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