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此话一出,卓应闲面色稍霁。
聂云汉心里狂笑,这人虽然表面看起来爱生气,但是好哄得很,只要一句话戳进心口窝里,也丝毫不拿乔,顿时就能云开雾散。
两人出了城,重新上马,一会儿马跑起来颠簸,卓应闲很自然地抓住了聂云汉的腰带。
那其实不是收拢衣袍的腰带,而是“赤蚺”的用具之一,有点像前朝的蹀躞带,四指宽的牛皮,上头打了一排小眼,挂着一溜布袋,布袋里分别装了随时可能会用的东西,有医药、暗器、毒丸等等,这条腰带被他们称为“百川带”,取“海纳百川”之意。
“対了阿闲。”聂云汉偏头问他,“你说名字是你师父起的,之前你叫什么?”
“我爹没给我取大名,只有我娘给我取的乳名,她叫我小弦儿,因为我抓周的时候抓了弓弦。”卓应闲在他背后低声道,“我爹嗤之以鼻,我娘却很高兴,她觉得男儿能为国出征是无上荣耀,不过我家不是军户,可能也与战场无缘了。”
聂云汉听了颇为骄傲:“你娘应该会很喜欢我。”
卓应闲没做声,聂云汉才意识到不対,这话好像有点歧义,赶紧转换话题找补。
“啊……那个我是说,你娘堪比岳母,那什么……”话一出口更觉不対,他莫名口干舌燥,“我是说前朝岳王爷的母亲,岳母刺字、尽忠报国,不是那个意思……”
好像越解释越乱,聂云汉着实郁闷,也不再费口舌,轻轻叹了口气,接着便听见身后那个人忍不住发出了“吃吃”的笑声,不光笑,还笑得浑身发抖。
聂云汉扭过身,见卓应闲正抿着嘴,笑得双颊白里透红,平日里圆圆的猫儿眼笑成两轮弯月,这笑容太过美好,宛如阳光下一朵盛开的鲜花,肆无忌惮地散发着魅力。
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
一时间,聂云汉难以抑制地心跳加速,他定定地看着卓应闲,竟然移不开眼。
卓应闲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见聂云汉盯着他傻看,双手推着他的肩膀把他转过去:“汉哥你真是……想太多,対敌时也是这么先自乱阵脚么?”
聂云汉讪讪,心道幸亏敌人不是你,恐怕一个美男计我就殉国了。
又赶了一天的路,两人在日暮四合时分到了拂沙县,在卓应闲的指引下,到了一处村落,很快便找到了那个懒汉家,大门没锁,一推就开了。
卓应闲轻声唤道:“冯兄弟,你在家吗?”
屋内还没点灯,想必是没有人。
聂云汉把马拴在门口,嫌弃地四下打量。
这人果然是个懒汉,若说别家也不怎么光鲜,至少把自己家门和院里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可这懒汉院里杂草丛生,院墙上堆满了鸟屎,猛一看就像荒废已久似的。
“没人?”聂云汉抱着胳膊问道。
卓应闲回头看他,点点头:“可能还没回来。”
聂云汉嗤笑:“一个连自家宅院都不打扫的懒汉,有什么事在外面忙到日落还不回家?不如咱们进去看看,反正也不进屋——你不说那铁鹤卫在他家地窖么?”
“那也行。”卓应闲犹豫了一下才答应。
聂云汉跨进院子,走在前头,径直往后院走去。
卓应闲跟在他身边,期期艾艾地开口:“汉哥,我觉得……还是不要伤他性命……”
懒汉家院不大,屋后一棵老树,一眼井,靠院墙处一排鸡窝棚,早已空置多时,没有任何活物动静。
然而此时聂云汉突然神色一凛,伸手护住他:“先别过去!”
卓应闲一句话没说完,被活活噎回了喉咙里,眼前那一幕令他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那懒汉躺在树下,大半个身子被树叶、干草盖着,脖颈处有道深深的血痕,早已死去多时!
作者有话要说:
原句为“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出自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
“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出自周朴《桃花》
百川带其实就是工具腰带~
第27章 愧疚
卓应闲下意识地抓住聂云汉的胳膊, 死死盯着地上那具尸体,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怎么会这样?是冯兄弟得罪了什么人,还是因为自己……
聂云汉一手握在腰间刀柄上, 谨慎地抬头四顾, 日头西沉, 月光还不够亮,后院陷入越发浓重的夜色中, 周围没什么动静,只有附近间或发出的虫鸣和犬吠。
“在这儿待着,先别过去。”聂云汉从腰间挂着的一个小包里掏出火折子, 亮度拧到最大,走到尸体跟前蹲下,随手拿起一根树枝,把尸体上面盖着的树叶干草都扒拉开, 细细检查了一遍。
卓应闲看这黑暗间一点蓝色荧光,即便再亮,也不由自主觉得后脊发凉, 况且眼前还真有尸体,那蓝光就映在尸体的脸上, 更显阴森。
聂云汉抬头看他,语气不似刚才那么紧张,但仍旧阴沉:“这人都快风干了, 少说也死了一个月,想必你前脚走, 后脚他就被杀了。你来看看,这是那冯兄弟, 还是铁鹤卫。”
卓应闲走到聂云汉身边,看着尸体已经风干变形的脸,声音有些发抖,“是冯兄弟……谁杀了他?”
“看伤痕,应该是被人割喉而死,不是死于普通人之间的误伤或者谋杀。”聂云汉用树枝点着尸体脖颈处的伤痕,“凶手下手果决狠辣,连喉骨都险些割断,应该是个内行人。”
卓应闲握紧了拳头,痛苦地闭了闭眼:“他一个村里懒汉,怎么会招惹那种人……他、他是因为我……”
聂云汉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感觉到他浑身颤抖,心下一叹:“阿闲,先别看他。告诉我,那地窖在哪边。”
是了,如果冯兄弟被杀,这事必定跟铁鹤卫有关。
卓应闲心头突然划过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如果是那铁鹤卫为了逃出去而杀掉了冯兄弟,至少……至少两个人中活了一个,不然,冯兄弟死去这么久,那铁鹤卫想必也已经饿死了。
他回身看了看,带着聂云汉走到后院一角,蹲下去用手拂开野蛮生长的野草,露出一扇小门。
“我来。”聂云汉把他拽到一边,伸手握住门上的把手,使劲一拉——
地窖门打开,露出下面的台阶,随之涌上来的,还有一股腐烂的腥臭味。这味道跟静海师父禅房里的那股味如出一辙,但比那通风顺畅的房间里要难闻上百倍。
卓应闲心中一直残存的那一点点期望也落空了。
饶是聂云汉见多了尸体,也忍不住想要呕吐,他立刻起身,把卓应闲拖得更远:“估计是那铁鹤卫。”
即便他手脚迅速,卓应闲还是被那腥臭味顶得头晕脑胀,胃里翻江倒海,挣脱了聂云汉的手,扶在一旁树上险些将苦胆都要吐出来。
“阿闲!”聂云汉担心地抓住他的胳膊。
“咳咳……别过来!”卓应闲把他推开,扭过身子背对着他,又是一通狂呕。
聂云汉无奈地看着他,也不再靠近,转头进了冯兄弟的屋里,找了烛台,用打火石点燃。
卓应闲不让聂云汉过来,是因为他借着被胃里酸水辣得眼泪横流的机会悄悄哭了一鼻子。
自从看见冯兄弟的尸体,浓浓的愧疚之情就攫住了他的心,令他难过得呼吸都不顺畅了。
聂云汉之前担心得对,卓应闲没杀过人,他知道自己即便保证绝不拖后腿,要他下手杀人,他也很难做到心无挂碍。
上次杀那细作他没有这么难过,是因为那人作恶多端,还杀了静海师父,杀人偿命,卓应闲心里能接受,可现在,冯兄弟和那铁鹤卫,两人都是无辜的。
他害了两条无辜的性命!
聂云汉举着烛台出来,手里拿了一个碗,他先将烛台放在地上,从水井里打了一桶水,盛了一碗端到卓应闲身边。
“阿闲,先漱漱口,别叫酸水呛了嗓子。”
卓应闲哭了一会儿,情绪稍平,接过水碗漱口。
聂云汉又递过来一枚丸药:“这个放在嘴里含着。”
卓应闲接过,乖乖放进嘴里,说话声音有点哑:“这是什么?”
“苏合香圆,能辟除恶气。”聂云汉掏出布巾,将鼻子和嘴蒙上,然后端起烛台到了地窖旁边,他用树枝夹着一颗丸药放在烛火上烤,待到丸药散发出青烟,便将它扔进了地窖中。
他沉吟片刻,觉得一颗不够,又点了一颗扔进去。
那苏合香圆确实有作用,卓应闲含了一会儿,刚刚被尸臭熏得晕眩的大脑渐渐找回清明。他学着聂云汉的样子,也用布巾蒙住口鼻,凑了过去。
没等他问,聂云汉主动解答:“这是辟秽丹,消一消地窖里的尸臭,一会儿我们下去看看。”
卓应闲望着那从地窖里袅袅冒出的青烟,沉默了片刻才道:“你们平时会见到很多尸体么?连这些都带在身上。”
“只是以防万一罢了。”聂云汉不想与他多说自己那些所见所闻,拉他起身,到水井边坐下,“先歇一会儿。饿么?”
闻过那味儿现在只想辟谷,哪还会饿。
卓应闲摇摇头,环顾四周,从那早就没有鸡的鸡窝棚上拆下来两块褐色板子,坐回聂云汉身边,掏出随身带的匕首,一笔一划地在其中一块木板上刻起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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