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露期偶尔也还会来,一发作,他便学着以前,跑到山上的寺庙里头将自己关个十天半月,等勉强压住异样,便回去看看万方元又有没有惹烂摊子——就如同许多年前的孔三,他几乎不吃不喝不睡地读着,时不时起身练一招半式,成功了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走岔了则需要钟晚在一旁将他制住,为他打通经脉,理顺真气,一切从头再来。
偶尔他觉得自己忘掉太多了,便走出仪林,坐在山道上,将以前的记忆拼拼凑凑地捡回来。也正是这样的时候,他得知了赫连镜为西域妖僧重伤的消息。
那是他们师徒二人这几年唯一一次一同踏出仪林,也是万方元最后一次来到昆仑。
等赫连镜一切后事终了,赫连珏继承大统,他陪着万方元沿着平江漫步,江面上波光粼粼,水光烂漫,团团柳絮纷飞,万方元一路静默无言,只是长久地望着平江水面,不知是不是又回想起他人生中第一场平江夜宴。他作为万宗师赴宴无数,但唯有那一回,是真真切切作为万方元去的。彼时他年轻气盛,赫连镜风华正茂,沈有双意气风发,而空青正值少女芳华,耳边别着一朵丹顶月季,一双美目情意绵绵。
然而如今几十年过去,沧海桑田,平江上竟只剩白发苍苍的他一人而已。
钟晚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想上前宽慰,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听万方元在前头说道:“阿晚,我已将震字本,藏在万竿绿竹之中。若有一天,我走火入魔无法挽回……你便一剑杀了我罢。”
他一语成谶。在仪林的第四年,练到艮字本最后一式的时候,他真气逆转,已经到了连钟晚都认不出的地步。钟晚用尽平生所学,和他打得昏天黑地,本想和从前一样点了他的穴让他昏过去,谁料万方元有一瞬清明,竟拉着他的手,不顾口中全是鲜血,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好徒儿……杀了我罢,杀了我罢!”
钟晚一愣,下一瞬,秋水剑便穿过了万方元的胸膛。
恩师的血溅在他脸上,再一滴滴落下来,滚烫腥臭。一代宗师万方元,在他徒儿的剑下,心满意足地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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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应该会切回现在时,钟晚和万方元的陈年旧事,讲了很久终于讲完了。比起钟晚,万方元在这里的回忆更加完整,我写完的时候,感觉也像经历了他跌宕起伏的一生,有点感慨
感谢大家阅读~
第86章 天地大
正值深夜,北斗山庄一片阒静,沙沙地落着今年最后一场雪。
摇光阁内,临近竹林的那扇窗依旧亮着烛火,叫人想起“闲敲棋子落灯花”之类的句子。少庄主沈沉今日一天都待在屋里。他复明不久的眼睛受不了雪光,只好誊抄一些平心静气的经文,却觉得越抄越心烦意乱,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就在这时,窗户被人“笃笃”叩了两下。
还没扣第三下,他便猛地起身,将窗“擦”地一声打开,伸手把外头的人拽了进来。
钟晚“哎呦”一声,肩头尽是落雪,似乎在外头等了很久。沈沉竟有些没来由地愠怒,道:“为什么不进来?”
那人眉眼弯弯,笑道:“太久没来,都有些不认得路了。”
他这句话无疑是在搪塞,但沈沉也不戳穿,只是就着他淡淡道:“你也知道许久没来了。”
钟晚笑笑,讨好般摇了摇他的胳膊:“莫要生气,今天是和你来说要紧事的。”
沈沉这才放开他,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茶水上的热气袅袅,升腾在半空,但钟晚迟迟不接,只是透过白雾,与他久久对视着。
他的身影在白雾后变得模糊、扭曲,仿佛刮一阵风就能吹走。
沈沉突然生出与先前一样的不安。
直到热气渐渐散去,钟晚的面容又逐渐变得清晰,依旧是那双漆黑狭长的凤目,秾丽得有些过分的相貌,无不张扬。他将茶杯轻轻一推,轻声道:“沈沉,我此番前来,是与你告别的。”
沈沉只觉得耳边“嗡”地一响,明明数月之前,他们在平江夜宴上并肩而坐谈心,还近在眼前,怎么突然之间,这人就要一走了之?
他向来以少年老成为人称赞,此时却不由得方寸大乱,伸手去拽钟晚的衣袖,不顾滚烫的茶水被“哐啷”一声打翻,尽数泼在自己单薄的寝衣上:“为什么?”
钟晚手忙脚乱地帮他去擦袖口,却被他一把拂开,逼问道:“为什么要走?”
除了万方元,甚少有人用这等语气与钟晚说过话,但他也不恼怒,反倒觉得心虚,磕磕绊绊地撒谎道:“我就去几个月,等我写信给你,好不好?”
沈沉慢慢放开他的袖子,倒退一步,苦笑道:“……你在骗我。”
他明明是一个失明十几年的少年郎,却能一眼将钟晚所有谎言全部看破:“告诉我,为什么要走,不要骗我……”沈沉说到此处,已微微有些哽咽,只觉得眼前朦胧一片,除了钟晚,还有一个茕茕而立的瘦弱身影,长裙珠钗,面容如此熟悉,却模糊不清。他不知道是在对谁说,只是伸出手,乞求道:“……不要骗我,求你了。”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他不知道是母亲,亦或是钟晚,但他牢牢地牵着那根救命稻草,怎么也不肯松开。刚复明不久的眼睛又开始钻心地疼痛,若能叫他回到最后一次用药那天,他还是会接过陈乔月的那碗鲜血;但若叫他回溯至一切的开始,他或许会毫不犹豫地令自己胎死腹中。
那个人将跌跌撞撞的自己牵到屋外,满目的白,刺眼的雪光,墨黑色的竹,水珠一般的月亮,天地仿佛一卷暗淡的山水画。那人长舒一口气,道:“那时,就是在这里,我将你耍得团团转,拿着旁人的琵琶,骗你我是居心叵测的坏人。”
沈沉想说,他虽然目盲,却能看清很多东西,他从未将那时的钟晚当做恶徒。但他嚅动了一下双唇,终究没有开口。
钟晚自顾自说道:“其实,我同你说一件秘密。那次宴会上,我是故意弹错的……只是想看看,大名鼎鼎的少庄主到底能不能听得出来。”
沈沉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头,叫他发声也如此艰难:“我知道。”
听他这样说,钟晚反倒偏了偏头,笑道:“嗯,我早该知道你知道的。沈沉,你这样聪明,比我见过的所有小孩都要聪明……你应该知道的,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实在是……不能叫你知道,太危险了,沈沉。”
说罢,他便想松开拉着沈沉的手,谁知年轻的乾元越握越紧,执拗地开口道:“那么,我便更不能叫你这样走。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我会有办法的,一定会的……”
钟晚忍不住一笑:“小白眼狼,你会有什么办法?你先把我教的那些……”
还没说完,沈沉便打断他,无比坚定地说道:“我会是沈家未来的家主,北斗山庄的下一任主人。”
他语气中是远超十八岁的镇定和果决,钟晚先前当他对这一类事反感无比,不由诧异道:“你……”
钟晚想回头好好看看他,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沈沉已经比他高了这么多。二人肩头已经都是雪化开留下的水渍,这场雪竟有越下越大的势头。
沈沉还想说什么,只听得钟晚仿佛下定决心,道:“那好,你闭上眼,我有一件事,从未告诉过旁人,如今要对你说。”
“我闭眼,”他终于妥协,却还是不放心,强调道,“你不许松开我的手,也不许一个人偷偷地走。”
钟晚重复道:“好,我一定不松开你的手。”
说罢,他撕下一片衣角,轻柔地覆在沈沉的眼睛上。
那一瞬间,刺目的雪光自眼前淡去,疼痛竟然被奇迹般抚平了。沈沉还没来得及反应,就闻到空气中除了凌冽的寒气,还有一种极其特殊、极其好闻的香味,一点一点蔓延开来,仿佛雪夜的落梅,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惊艳地盛放开来。
他忍不住闻了很久,才猛地反应过来这是什么:“钟晚,你,你……”
那人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嗯,我是个坤泽。”
这个消息实在太过震惊,他一时间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脑海中那些他明里暗里、装作不经意打听到的传闻,父辈们的描述,坤泽们的芳心,以及他在自己面前的情态交替着出现,以至钟晚凑上来,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嘴唇的时候,他完全无法招架,只能任由那人将手搭在自己肩上,抚了抚他的头发,紧接着两指一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他的身后的穴位。
他浑身一颤,手心一阵酸软,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钟晚的手。就是那一瞬,钟晚和一只飞燕一般,毫无留恋地从他身前跃上竹林顶端,飞身而去。
钟晚对他一向口头严厉,下手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但这一回的穴点得实打实,他用尽浑身真气,才略微冲开了一些,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走到竹林底下。他运不起轻功,只能一步步踉踉跄跄地走着,脚印在雪地上拖得极长,然而纵使他跌倒又爬起,使出了浑身本领,那个熟悉的白色身影,还是在他望得见,却追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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